天和十五年的年末，九州大地上的群雄已开始有条不紊的逐鹿之路，起初斩木为兵的流民早已不再满足于衣食无缺而是渴望着更大的利益。风云际会，豪杰并起，曾经的反贼流寇成了新时代的英雄，而昔日的正统王朝摇摇欲坠。

所有人都在等待大应的灭亡，可谁也没有想到，大应会结束的如此轻而易举。

天和十五年年末，大应最后的帝王燕晢向关东的常军递交降表。

天和十六年初春，常军派遣先锋队入主靳阳，传承了两百七十年的大应自此而亡。

大应最后的粮钱、兵马、文人才将，尽数归于常军，原本在乱世群豪中算不上实力顶尖的常氏军队立时有了一统天下的资本。

在靳阳城最后的那段日子里，昔日繁华的帝都已成渐渐走向死寂。常军尚未至，而靳阳的百姓已争先恐后的逃离。衰败的氛围扩散到了城里的每一个角落，这一年靳阳的冬天远比往年要冷，刺骨的寒意似乎要渗进人们的心底，天穹沉沉，四野茫茫。

燕晢递交了降书后最后一次前往太庙祭祖，归来时他回望了一眼玦塔。

玦塔已荒废，那些被岁月埋葬的过往，会随着大应的死去而死去，从此再无人知。

听说昤昽的真身就被埋在玦塔之下，不知她能否知道燕晢最后的诀别。

雪又落下，他呆呆伫立了一会，走入了轿辇之中。

帝王的仪仗不复从前浩浩荡荡的威严，而九重宫阙的朱檐翠瓦，亦黯淡失色。戍守的侍卫稀稀拉拉的站着，像是寒风中的树苗般伶仃可怜，宫墙内寂静无声，但这并不是因为宫规森严无人敢喧哗，而是因宫内的宫人，此时已所剩无多。

宁天殿的庄严典肃犹在，只是大雪压着殿檐，燕晢总觉得这座并不算古老的宫殿或许下一刻就会坍塌在雪中。

走近殿内，经久不散的寒气逼得燕晢一个哆嗦。贺安寿想要来扶住他，他挥挥手，径自走到了一张椅上坐下。

“朕叫你处理的事，你都安排妥当了么？”他问，可声音很温和。

“不敢让陛下失望。”年过花甲的老太监眉毛头发都是霜雪的白色，可他的眼眶却是红红的，像是要哭了，“虽自上月来陛下便已宣布罢朝，但奴依旧找到了翰林院的几个编修，让他们依陛下的意思拟旨。”

“朕看看。”

“是。”贺安寿将一份绫锦帛书递给了燕晢过目。眼下大应将亡，天子的诏书已无再多用处，可这一份，是给未来新王朝的帝王。行文略冗杂，絮絮叨叨说的事却与燕晢并无关系，只是告诉读此诏的人大应田亩租税之事，内外国库之积蓄，兵力多少，再陈明利害警告新帝不得屠戮燕氏宗族。

“户籍典册、山川水利之图都清点好了么？”

“已完备。”

“好。常氏入主靳阳后，会接受朕最后留给他们的这些东西的。”

“他们……大概还有三日便至靳阳。”

“嗯。三日……”燕晢点点头，“真快。艾桁……已经走了是么？”

“是。”贺安寿声音中难掩苦涩，“依陛下的吩咐，祭奠完左大人后便远远的离开了。”

左澪死在天和十四年，燕晢给过他走的机会，但他执意留下助燕晢清理大应末年混沌的朝堂，由此他也引发了部分人的怨怒，尽管燕晢后来已将他罢官，可仍有人不愿放过他。曾统帅万马千军，掌控着帝都情报，有数百死士刺客效力的左泉澈，死于一场至今不知真凶的暗杀。

他之所以会死的一个原因，是因为曾经替他统管情报死士的方旖旎离开了他——是他自己的请求，让方旖旎带着他的幼子稚女离开，从此隐居，不再问世事，他暗处的那些势力也尽数被解散。

左澪选择了一条与燕晢一模一样的路，那就是孤独的死去。

“常军大约还有三日即可进京……”贺安寿惴惴不安的开口。

“朕知道了。”燕晢颔首，“你东西都收拾好了么？”

贺安寿几欲堕泪，用力跪了下去，“奴年逾花甲，伶仃孑然，纵然活了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还请陛下恩准，让老奴死伴君王！”

“朕听闻你在宫外还有侄孙在世，为人纯孝，会善待你的。”燕晢将贺安寿扶起，“不要追随朕，朕是要下地狱的。朕很小的时候你就在朕身边服侍朕，后来朕从玉微阁中出来，你又自请到朕身边，这十余年来，你陪着朕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朕……我很感激你。所以，你去安享晚年吧。”

“是……”

“梅贵妃呢？”

“梅贵妃早已心存死志。老奴看她……似乎并无离宫。”

“她还在殿外等候么？”

“是的。”

“宣她进来。”

贵妃梅宜语一袭素银的华裳，走入殿内时步步沉稳，素面未施粉黛，走近时方看清她面上泪痕交错。

“宜语……”他轻唤她的名——这是他此生第一次将这个名字说出口，“朕听闻你长于江南，江南的山水很美，你能否替我看看。”

“陛下——”梅宜语平素里是温柔的性子，此刻却决绝，“妾愿死在靳阳！”

“古时西楚霸王身死之时，有虞姬自刎于前。”燕晢幽幽道：“可我非霸王，你也不是虞姬。”他蹲下，温柔的替梅宜语拭泪，“其实不一定要死。活下去吧，宜语，朕希望你活下去。”

梅宜语抬头望着燕晢，柔柔的笑，“妾为陛下尽心尽力多年，却连生死都不能由着妾的性子来么？”

“算朕求你。”燕晢笑，“朕这一生恶名太著，恐死后会被后人摸黑成夜叉一般凶神恶煞之人。劳烦你走远些地方，为朕编些好听点的故事，在故事中记得说朕模样生的不差，并非是那恶鬼般的模样。”

梅宜语听他这话不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还有昤昽……这是皇后的名字，我告诉给你对么？可我还没有同你说我和她的故事。我其实和她认识已经有很多很多年了……我一会把我和她的故事告诉你，你文采好，若是日后活下来了有空就依着这个故事写个传奇、话本之类的，不然百年之后，这些故事就连个知道的人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