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竹坐在车中，将方才沾染血迹的手放在盆中盥洗一会儿，接过赵凡递来的娟帕，轻轻将手中水渍擦拭干净，撩起车帘望着身后渐行渐远的这座长安，看着那方才缓缓开启又缓缓闭合上的长安城门，青竹轻轻叹出一口气来，永别了……

两行清泪顺着青竹清癯颊边缓缓流淌，青竹轻轻阖上双眸，身子向后靠了靠，一只手伸入怀中，小心翼翼掏出一袋装满玉碎的丝带缓缓抚摸着，眉宇间现出一抹疼惜，青竹偏头望向一直跟在近侧的赵凡：“我托付给你的事，你可都记得了？”

赵凡此时眼眶通红，哽咽着应了一声，生怕喉头一松便会哭出声来，青竹淡淡一笑：“那便好……”

河北军如今便在长安城外不足百丈的距离安营扎寨，不消多会儿马车便已到了，青竹自帘外看着不远处河北军方阵前那两名熟悉的人影，心中一暖，赵凡刚刚掀开车帘，便在这时，一身甲胄的马武已经几步赶到了车边：“公子！”

青竹淡淡一笑，接过马武一只手，便被搀下了车：“马叔，许久不见，你依旧是英武不减当年……”

马武高兴地抹了抹眼中泪水，应了一声，看着已然来到身旁笑的一脸春风拂面的刘秀，马武赶忙让在一旁，此时刘秀已然登基称帝，帝号光武，虽未着帝王冕服，却已然一身王者之气，青竹整理了一番衣裳，正要一拜而下，便被刘秀一步捞住，打趣道：“你我之间，还需如此？”

青竹嘴角渐渐牵起一个好看的笑容：“刘兄。”

刘秀愉悦应了一声，把臂拉着青竹便往前走：“一早便听马武说你要来，我便在这军前一处凉亭内设了酒席为你接风，也别先站着，等到酒席都凉了，却又要费一番周折，一会儿在给你看我送你的一份大礼，待到攻下这长安，再让华妹来见见你，这许久未见，我们都甚是担心你。”

“期间我和华妹听说你在长安被刘玄给扣押了，还着实替你捏了一把汗。”刘秀吁了一口气：“好在你之后平安无事，对了……”

刘秀似是想到什么，突然转过身来将青竹细细打量着：“听马叔那边的来信说，你这几日身子并不太好，以前在宛城你同我说过你还有三年可活，如今虽已过了两年，可这余下一年时间，等我攻入长安，定为你访遍天下名医……”

青竹苦笑着摇了摇头：“如今只怕没有一年了。”

刘秀面色一变：“怎么？”

青竹淡淡一笑，也不回答，只是转过头来望着远处长安城的轮廓道：“刘兄，你可知过去这半年间我是如何从刘玄手中活下来的？”

刘秀沉默一会儿，淡淡点了点头：“是赤眉救了你。”刘秀说到这里，想了想，旋即又摇了摇头：“不，该说是她，是苏栾救了你。”

青竹叹出一口气来：“樊崇身后的苏栾，我便知道这件事瞒得住天下人，却独独瞒不住你，那你也该知道我此番来是为了什么。”

刘秀望着青竹背影，沉吟一会儿：“你为了苏栾？”

“不错。”青竹转过身来，一瞬不瞬将刘秀望着：“刘兄，待你攻下长安那日，可否放她一条生路？”

似是早就料到青竹会有这一问，刘秀也不奇怪，只是反将青竹望着：“记得昔日我曾同你说过，那你也该知道，樊崇是个匈奴人。”

刘秀嘴角扬起一个不经意的笑容：“可即便你知道，你却还是将苏栾送去了樊崇那，起初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直到苏旷告诉我，苏栾不是他的亲生女儿……”

“右谷蠡王伊屠智牙师之女，栾提颖。”随着刘秀说出这个名字，青竹的神色依旧是这么古井不惊，刘秀轻轻叹了一口气，苦笑一声：“你果然知道，我只是不确定罢了，也正是因为你都知道，才将苏栾托付给樊崇对么？那你也该知道，绿林发生的那些事，非是苏旷，而是苏栾？你也应当知道，小长安一战我二哥刘仲战死，宛城一战大哥刘演被害，这些苏栾也脱不了干系！”

刘秀一瞬不瞬将青竹望着：“昔日玩世不恭的那个刘秀能成为今天这个样子，少有一半离不了苏栾她的功劳！青竹，因为你喜欢她，所以宠溺着她，包容着她，可我做不到，且莫说这些天因为她我河北军多少将士战死在沙场，单只是她害得我刘家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我便饶不得她。”

青竹沉默一会儿道：“阿栾早先确实做了些许对不起你的事，可之后那些事都脱离了她的掌控，比之苏旷，他同你说的那些话你便都信了？他只是为了活命……”

“自然没全信，所以前不久我才让马叔将他的头给砍了下来，他将你害成今天这副模样，我便将他的人头送给你作一份见面礼。”刘秀打断道，顺手指向辕门前悬挂着一个近似干萎的头颅，青竹细细看去，正是苏旷，双目怒睁，仿佛死前犹是不可置信一般……

刘秀冷声道：“你以为刘秀何以成为今天这副样子，我说过，那些将我刘家害成如今这副模样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苏旷如是，苏栾亦将如是！”

青竹看着刘秀良久，释然一笑：“不错，若非如此，昔日那个刘秀，又怎会成为河北军如今的光武皇帝，只是……”

青竹嘴角上前两步，弯腰从地上拔起一支深入泥土的箭矢，回过身来将刘秀望着：“你也该知道我，没有把握的事，我不会做……”

青竹将箭矢横置于胸前，看着刘秀：“刘兄，若今日青竹身死于此，不知你可否改变心意放过阿栾？”

刘秀闻言面色一变，蓦然看着青竹：“你要做什么？”

不等刘秀作何反应，青竹已然反手拿箭变向胸前反刺而下，快得来不及让人反应，便在这时，一个黑影闪现至青竹身侧，青竹只觉手中一麻，箭矢便已掉在地上，马武一脸后怕将青竹望着：“公子！

刘秀上前一步，怒然将青竹望着：“你这是做什么，想用你的命来换苏栾的命么！”

青竹面色露出一抹惋惜，却突然面色一变，只觉胸前一阵剧痛，接着一口血便自口中呕了出来，再看刘秀，只觉刘秀身形竟越来越模糊，脚下一软，便缓缓倾倒下去，被急忙上前的刘秀将他一把搀住，刘秀看着这副模样的青竹，霎时也是慌了神：“方才那箭不是还没刺下去，你现在这是怎么了？”

青竹只觉此刻浑身力气都仿佛被抽光了一般，紧接着便是周身一阵剧痛传来，一口血又自青竹口中呕了出来，青竹知道这是淳于晏早先施针的时效已然过去了，如今施针后这一轮反噬，只怕他是撑不过去了。

青竹知道自己此时时日已然所剩无多，不知此刻若是晕过去，可还有机会醒来，只是艰难睁开眼来将刘秀望着，摇了摇头，吃力道：“刘兄，还记得当初你们舂陵军并入我们绿林时，我便发誓帮你照拂着舂陵，可最后刘演还是死在了宛城，我答应你的，我没能做到……”

青竹自嘲一笑：“刘演死了，你也差点遭了毒手，我一早便知晓苏旷他们的动作，可一直迟迟未能动手，若我早些动手杀了苏旷，自然便没了之后这一切惨剧，若说对不起你刘家的，我虽算不上凶手，可也算一个帮凶，再加之昔日曾经承诺于你的，我即是死在你面前，也无甚不可……”

刘秀重重摇了摇头：“你在说些什么，我刘秀从来都只拿你当朋友，从未想过要你死，你……”

青竹嘴角牵起一个忧伤的笑容：“我知道，可我现在只为求死……”

望着刘秀满脸不可置信，青竹淡淡一笑：“刘兄，你分明是这么喜欢华妹，可最后为何却又娶了郭圣通，立郭圣通为你的皇后？”

刘秀扶着青竹的身形一震，郭圣通，他当初初到河北，势单力薄难以同苏旷抗衡，为了赶在刘玄攻入长安前发展起自己的一方势力，这才不得不同河北真定王联姻，迎娶郭圣通并立她为后，凭此向真定王借得兵马，一举联手苏旷统一河北，可他却因此不得不负了阴丽华，这是他欠华妹的……

青竹一瞬不瞬望着刘秀，吃力一笑：“正如你负了华妹那般，我也同样负了阿栾，只不过……”

只是这顷刻之间，青竹又是一口血呕了出来：“你还有一辈子去偿还你对华妹的那些亏欠，我却再也没有机会，而今我能为阿栾做的，便只有以死为她换一条生路，刘兄……”

刘秀望着青竹一口一口呕出的鲜血，急忙道：“青竹，你先别说话，我答应你，我不杀苏栾，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刘秀望着身后身嘶力竭叫道：“太医！快来太医！”

阿栾，你听到了么，秀兄答应我不杀你。呵……这中原将你伤的如此深，你便回到那片蓝天下的草原可好，一切我都替你打点好了，不会有人再伤害你，也永远没人能伤害你，可即便这样，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不在了，便再没人替收拾烂摊子，你要好好活着，忘了我……

青竹唇角勾起一个笑容，望着天空中那朵渐行渐远的白云，缓缓闭上眼睛，便在这时，身后几名河北军士卒指着远方长安城的轮廓失声惊叫道：“快看，长安城城门又开了！”

刘秀和马武应声抬头望去，只见远方长安东市城门缓缓开启，城下一个白衣华服女子跃马其上疾驰而来，裙角在风中撕扯，宛如一只展翅的白鸟一般，河北军阵前弓箭手已然箭在弦上，刘秀望着马背上人影，瞳孔蓦然一缩：“住手！”

青竹强自撑开兀自打架的眼皮，抬头看去，只见远处一袭白色身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身形，好似阿栾……

是他的幻觉么？

“青竹！”

可惜他再也不能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