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十年五月初，黄河决堤。

自成宗以来，大应风调雨顺了许多年，陡然间汹涌的大水，让许多人在措手不及中死去。

黄河安定了太久，河堤的修建早被疏忽，古老的堤坝在暴雨冲刷下终于崩溃。黄河下游低洼处大多被河水吞没，千顷良田数万黎民被淹在了水下不见天日，而雨，还没有停歇的意思。

大雨与洪涝催生了疫疾，黄河下游一带，从水中爬出来的人不久后便一个个倒下，而浸泡着死者骨骸与怨毒的水，将灾难带向更远的地方。

消息传来帝都时，朝中并非没有处置的手段，但无非是修堤坝、开粮仓、济灾民。但从未接触过乡民疾苦没见识过稼穑辛劳的燕晢并不能理解农夫村妇失去土地田舍后的怨恨，而一年前呼提的南侵促使他不得不从黄河以东大量募调青壮为兵并提高税率，本就经历过劫难的河东之地尚未恢复元气，便又遭此劫难，一场祸乱，已是无可避免。

更避免不了的，是地方官吏的贪婪。燕晢不知事态严重，而官吏们眼见河东成为地狱，却视而不见，他们早就不知何为仁爱何为忠义。拨下来的银钱八九成进了他们的囊中，而济民的粮食、治病的药物，也大半落入了他们之手，甚至有官商勾结者，将这些卖与商贾，再任由商人坐地起价，肆意买卖。

很快，河东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姓就被逼到了生死边缘，等到他们再也忍不下去时，便只有斩木为兵，学古时陈胜吴广一般振臂高呼，将相王侯宁有种乎？

天和十年六月，距后来的嘉泽起义还有三个月。

昤昽在夜间忽然醒转，因为她摸到了自己身边的床榻是空的。燕晢必定又是在半夜起来偷偷去处理政务去了。因为他答应过她要将时间都用来陪她，所以只好在夜半时偷偷起来略尽他作为皇帝的职责。

他和以前不一样了。昤昽可以清楚的感受到这点，或许她的阿晢终究是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成长了。

但他并不知道，他夜间偷偷爬起来根本就瞒不住她。心口时不时的绞痛在提醒着她的衰竭，她几乎彻夜都无法安眠——对此，她只能咬牙忍着，痛久了，也就习惯了，就好比她当年在地底困了六十年，在黑暗中待久了，也就习惯了暗无天日的绝望。

她下床轻手轻脚往外走，外殿的画案上燃着一盏小小的琉璃灯，她看见阿晢趴在案上竟是又睡着了，而他手边是一摞奏疏，另一手边的砚台不知何翻了，墨汁倒出染上了他的衣袖染成了大朵乌黑的花。

昤昽有些无奈又好笑的上前替他清理墨汁，然而走近后不经意的一瞥，她看见了燕晢手肘下压着的一份奏疏。

那是那是一份陈明河东灾情的奏疏，昤昽的目光不犹一沉，指尖微微一颤，砚台摔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一个王朝的命数与帝王的龙脉息息相关，大应燕氏一族的龙脉本该在成宗年间枯亡，是连玦强行逆天，将身为真龙的她封进了地底去维持燕氏的龙脉。若她不死，大应便不会灭亡，也因为她的缘故，大应这八十年来虽说朝堂浑浊不堪，但并没有什么大的天灾危及社稷根本。此番河东洪涝，是八十年来头一遭。

这意味着她死亡的进程已经快到无法遏制。天和三年时她为了救燕晢强行离开靳阳本就重创了魂体，呼提的南下又严重伤了大应的元气，于是龙脉进一步衰竭，而她已无力维持龙脉，所以天灾降临，八十年前的末世重临，她救了大应八十年，终于到了竭尽全力的时候。

燕晢被砚台落地的声音惊醒，醒时仍有些睡眼惺忪的模样，看清是她后下意识的将奏疏一掩，“你怎来了？”他轻轻拦住她，“不睡么？”

“巧了，我与你一样睡不着。”昤昽若无其事的笑。

在一切结束之前，她只想好好的，与他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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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昤昽记错了，自她被封入地底的八十年间，大应并不是一直风调雨顺。成宗元干三十年起，南海一带便常有狂风暴雨，沿海数十里的地方甚至都终年笼于雷雨云下不见天日。

那是龙王之怒，持续了十二年之久。

但在天和十年时，这里早已是一片平静，海面宽广宁和，渔船缀于海上缓缓流动，海鸟羽毛洁白的如同珍珠。

有人站在百尺崖上，俯视着温驯的南海，忽然一扬拂尘，纵身跃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