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七章 峰回
自王匡一封陈罪书散落在长安城内大街小巷,赤眉军河北军联手向刘玄的更始政权发动进攻之日算起,已有两月。
两月以来,任凭刘玄使尽手段,这前前后后数十次战役无一胜利,大大小小累计二十七座城池尽数落入敌手,便连刘玄将昆阳一战中名动天下的王凤从天牢中特赦出来,也依旧未能挽回如此颓势。
便在这时,河北军刘秀以皇族星城王后裔的身份在河北千秋亭登基称帝,同时册封河北真定王外甥女郭圣通为后,一时之间,中原两帝并举,天下哗然。赤眉军主帅樊崇自也不甘示弱,当即扶持同为汉室后裔的刘盆子称帝,相较下来,毕竟是赤眉势大,只不过两月余,赤眉由樊崇亲自将军,已兵发至了宜阳城下,一时之间,中原竟成三足之势,可此时深居长安的刘玄,便同三月前未央宫内的王莽一般,大势去矣……
而那个亲手促成方今天下如此局势的人,如今却依旧身陷长安囹圄,萎顿躺倒在一间铺满草堆的牢房中,本就单薄的身上此刻就只盖着一件连御寒都不能够薄被。
这时正是寒冬腊月,四周虽被砖瓦砌了个严严实实,可那三伏天的寒意却还是从墙外一丝一丝浸了进来,弥漫得整个牢房没有半分暖意。
草堆上的人脸色苍白,神色萎靡,俨然陷入了昏迷,便连手肘处不经意间露出的几道鞭痕都已结了痂印,已是被冻的再无半滴血可流出。那个曾经将天下握在手中耍的团团转的人,此刻正睡在这里,可因他变成如今这副模样的天下,他却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
赤眉攻打刘玄已是整整两月,而青竹陷入这囹圄也有月余。
便在这时,一阵铁链摩擦声自牢门处呛然响起,牢门缓缓而开,一个狱卒几步走到青竹身旁推攮几下,见青竹并无半分反应,便低下头来探了探似有微弱鼻息,狱卒这才松了一口气,回身冲门外用商量的语气道:“赵国丈,这人已经晕过去了,今日的量刑是不是就免了?”
赵萌不满瞟了狱卒一眼,用阴阳怪气的口气道:“混账!这都是陛下的旨意,每日量刑不可不行,便是人昏过去又如何,照样给我拖出来,打!”
狱卒面露一分不忍,却还是点了点头:“是!”
几个狱卒走了进来,将青竹拖出去绑缚在木桩间,得了赵萌的吩咐后,蘸了水的鞭子便毫不留情地开始抽打在青竹身上,鞭子刚打在身上,一道触目惊心的口子便跃然其上,只是伤口处已被冻得发白,并无半分血流出,倒是给这整间刑室又添一分寒意。
“住手!”一阵急促脚步声由远及近急速传来,一个暴喝骇得几名狱卒差点将手中鞭子扔在地上,转过身去,恰见一身戎装才从前方战场回到长安不久闻说青竹被刘玄下了大狱,又马不停蹄赶了过来,如今正气喘吁吁出现在室口的王凤,手持蘸长鞭的狱卒皆是浑身一震,急忙俯首低腰躬身道:“宜阳王……”
当初王凤身陷这天牢时可没少吃这些狱卒的苦头,这时狱卒见了王凤,自然格外忐忑,王凤冷哼一声,几个跨步走到几人身前,一脚便将一名狱卒踹了几丈远倒贴在墙上,看着被缚在这根血肉淋淋的桩上已是奄奄一息神色萎靡至极的青竹,一股悲凉莫名充斥着胸膛,不由分说便开始替青竹送去了身上的枷锁,身后赵萌阴阳怪气的语调又在此时不合时宜响了起来:“哟,宜阳王啊,这可是陛下指名看管的犯人,你如此可是欺君啊。”
王凤闻言转身厉然看向赵萌,一身杀伐之气迫得赵萌脸色一白,仿佛他只要再说一字,王凤便真会拔剑劈了他似的,当即闭嘴不语。
王凤转头看着青竹如今这副模样,蓦然想起两年前那个云淡风轻撑了一把油纸伞缓缓登上昆阳城头的素衣公子,眼眶一阵湿润,赶紧将失了绳索束缚径直向旁摔倒的青竹揽在怀里,感觉到室内的冰冷,急忙冲身后急声道:“拿绒袄来!”
王凤一把将亲兵拿过来的绒袄夺过,小心翼翼裹在青竹四周聊以御寒,神色间闪过一丝从未有过的悲凉与决绝:“有我王凤在汉军一日,便断不会叫人伤了公子你的性命,即便是陛下,也不能!”
“哦?却不知宜阳王方才话中所意究竟是效忠于朕还是效忠于这个谢青竹啊?”
一个冰冷声音从众人身后传了过来,王凤陡然脸色一变,转过身去只见刘玄一脸阴沉站在门外,心中顿叫一声不妙,却还是恭声道:“陛下。”
刘玄沉着一双脚步一步一步向众人走了过来,低头看了一眼晕倒在王凤手中的青竹,不经意皱了皱眉,可想起王凤方才的嚣张话语时,陡然将脸一沉。初时赵萌遣人将他请来说的那些他本不信,只道是赵萌为了邀宠这才命人添油加醋说的,可这时,刘玄却已不得不信,上前一步怒然将王凤逼视着:“宜阳王当真为了救谢青竹,连朕都不放在眼中?”
刘玄看着昏迷不醒的青竹,又看了看默然低下头去的王凤,一股怒火油然而起:“谢青竹即便是每日被关押在这暗无天日的天牢,日日受尽鞭打屈辱也不肯向朕低头服软,而如今又是你,王凤,便连你也要违背朕的旨意了?你们一个个如此接二连三都不将朕放在眼中,真以为朕不敢杀你们么!”
王凤闻得刘玄所言缓缓从怀中取出一方将印置于身旁,缓缓向刘玄伏下身子:“王凤是陛下的臣子,君命,臣事,于臣而言,这本是天经地义一件事……”
“可是……”王凤额头重重叩在这方冰冷的地砖上:“王匡是臣的兄长,如今却为了躲避陛下不得不远遁赤眉,青竹是臣的师友,如今却为了陛下一怒而深陷囹圄。君命,臣事,可这效忠陛下的代价也着实太大了些,如今王凤已失去了兄长,不能再坐视二公子也如此而去,还望陛下……”
未待王凤将话说完,赵萌插口道:“照宜阳王这么说,将宜阳王一家还得家破人亡的可不正是陛下么?原来宜阳王对陛下积怨竟如此之深,也难怪此番东征却被赤眉杀的大败而回了……”
刘玄闻言却未再如往常一般呵斥赵萌,此时皱了皱眉,望着王凤道:“如若朕执意不放谢青竹,你欲如何?”
王凤沉默一会儿,伸出一只手轻轻将将印推倒刘玄跟前:“解印罢官……”
刘玄怒极反笑:“哦?你是在威胁朕?”
“也是,如今朕这汉军上下能与赤眉一战的便只有你王凤一人,可王凤啊……”
刘玄冷哼一声:“你可知便在今天朕才收到战报,宜阳守将朱鮪举城投了赤眉,如今赤眉四十万大军便正来长安的路上!”
见王凤错愕抬头的目光,刘玄轻哼一声:“朕方才言语中的分量,想必不用朕多加解释,王凤你也该明白了。宜阳失守,如今朕便同两年前的王莽一般,可惜两年前攻下长安的汉军今日却换做了赤眉,朕不会学王莽赴死,可如今除了投降赤眉,朕再无他路,这也意味着……”
刘玄意味深长看了王凤和一旁人事不知的谢青竹一眼:“朕若不能当这个皇帝,不止是你,便是连谢青竹,对朕而言都再无半分价值。至于毫无价值却又碍眼的人,朕会如何做,你跟我这么久,想必也是清楚的。”
王凤脸色转瞬苍白,只是呐呐低下头去,苦涩一笑:“杀……”
刘玄嘴角牵起一个森冷笑意:“原来你也不是不知道?可即便你如今想要反悔,也是晚了。既然你来了天牢,便不要再出去,就同谢青竹一起,等到明日午时,便处斩吧……”
一旁赵萌不知为何浑身一个激灵,默默将头低了下头去。王凤要死了,可赵萌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看着昔日的李轶王匡,再到今日王凤,赵萌脊背一凉,什么时候,这把屠刀会落在他的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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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牢摆驾回了未央宫,看着桌案上这份赤眉遣使送来的降书,随着那方朱红的玺印缓缓按压其上,刘玄颓然一步坐回到席后,全然没了方才在天牢中咄咄逼人的一番帝王气势,一旁内侍急忙将案上降书捧在手中毕恭毕敬奉到了殿中昂首站立的一人身前。
刘玄苦然一笑,谢青竹说的一点也没错,兴许他还不如王莽,如今他这更始玄汉朝廷,只不过两月余,就消亡了么……
伺候在刘玄身侧的赵萌不禁惶然抬起头看着刘玄:“陛下……”
刘玄叹了口气:“昔日谢方带领的汉军,同王莽僵持这么久,可即便是王莽到了最后,昆阳一战有王寻自尽身死,宛城一战有梁丘赐跳城而亡,宜阳一战有王延凭着十数万将士替宜阳百姓挡下汤汤洛水,便连王莽死了,尚有严尤这百名勇士横刀自尽相随,可看朕这不足半年的更始朝堂,朕才真真正正是一个孤家寡人!”
“可悲啊……”刘玄自嘲一笑,想起那日青竹即便身为他阶下之囚却依旧傲然的语气,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刘玄拳头悄然攥紧,随即又轻轻放开,同一个将死之人怄气又是为何,刘玄轻轻一笑,见殿中那人已将他草拟的那封降书阅览完毕,不禁屏气小心问道:“不知尊使觉得如何?”
殿中的赫连将手中降书缓缓卷在手中,轻轻摇了摇头:“不妥……”
随着赫连摇头,刘玄一颗心此时都被提了起来,哪还有方才天牢内的霸道果决:“尊使觉得哪里不妥?”
赫连似笑非笑将刘玄望着:“陛下这降书中所列,每一条皆见陛下之诚,可于我主上而言,这些东西,还不足以换陛下一命。”
刘玄蓦然变色道:“朕将能给的都给了,这长安,这皇位!你们还要什么,难道非要将朕往绝路上逼!”
赫连不缓不急道:“陛下稍安勿躁,我们主上想要向陛下要的只是一个人……”
刘玄瞳孔蓦然一缩:“谁?”
赫连平静望着刘玄,一字一字道:“谢青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