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和九年的夏日仿佛格外炎热，天地扣合为炉鼎，似要将万物和他们的罪一同炼化，又似乎是要在九州点燃一把火，燃尽苍野中的血与骨。

御书房外的蝉声刺耳聒噪，声声急促，却也不会比沙场上的战报更让人烦懊。

燕晢批完最后一份奏本，拔出塞在耳朵里的蜡丸，长长舒了一口气，端起案边的冰纹瓷盅，上好的雨前茶一饮而尽全当解渴。御书房置着冰，可他额上已沁出了薄汗一层，这个夏季的闷热更胜从前。

窗外阴云沉积，是骤雨将至。

抄手游廊上悬着的铜铎轻晃，穿行廊间的风染了水汽，有种潮湿的热。宫阙绛朱色的飞檐在深青天穹下颜色愈发沉重浓艳，伏在廊下的草蔓碧欲滴翠。燕晢身着玄色常服的影悄无声息飘过游廊，他走的很快，步子很轻。

宁天殿内殿供着的冰更多于御书房，燕晢甫一进入，扑面而来的寒气让他忍不住一哆嗦。

纱窗外模糊划过一道亮光，紫电破云，片刻后雷声沉沉。而雷声越发衬得这里静谧。重重罗纱帐中，昤昽长眠于此。燕晢走近，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

昤昽的容颜如昔，黛眉鸦睫雪肤红唇，仍仿若燕晢七岁那年，幽夜翩然而来的那个她。

“昤昽，下雨了。”他低声道。窗外起初淅淅沥沥，渐渐成了如爆豆般的声响，“不知雨后暑热能否散几分，不知边关能否雨一场。卫将军顾重章已经不止一次的上表帝都说边关将士因热患疾了。药材的开销越来越大。”昔时的桀骜少年已学会了愁与忧，一双眉常年总轻蹙。

很多年前的玉微阁中，白衣乌发的少年孤独坐在窗前背影单薄瘦削，玉微阁小小的一方天地困住了他的自由也抹去了他喜乐的资格，于是那一张稚气的面容上只剩如冰霜般的郁冷。但那时昤昽总在他的身旁用轻快清亮像是山间泉流般的嗓音同他说这说那，所以那时候他不会有这样的寂寞。

现在喜欢喋喋不休说话的那个人成了他，他也怕昤昽一个人躺在这会寂寞，又或者是，他若不找个人说话，只怕寂寞会吞噬他每一寸的骨头。

“安国公出征已有三月了，眼下北边那一带暂时是稳了。安国公没有负我的期望。”他轻轻说，又不觉有了几分忧，“但我安排去照顾安国公的宦官告诉我，他已经受了好几次伤，年纪大的人不知还能支撑多久，可他每每上书帝都都只言军情不言病情……大应满朝文武，多少五陵年少青俊豪杰，可堪大用的竟只有一个成宗时的老臣。”叹息染了冬霜般的寒凉，不知何时他已学会了为家国而叹，他会站在龙椅金座上如龛上的神一般俯视苍生，却不再是那个散漫不羁只为自己而活的少年。

昤昽闭着眼，她不知，她爱的人已憔悴。二十六岁的燕晢在铜镜前梳发时，可以从泼墨青丝中挑出银亮的白发。

“记得二月下旬时安国公是带了十万兵马去了芜谷，那些人是从恒定、乐安那一带的军屯抽调的年轻人，都是才及冠的年纪。现在他们大半都已死了。安国公以古稀之躯领军三击呼提，终于是把他们逼退到了阳枝，又整合昌朔、苍禾两关残军，从后方包抄呼提。”他徐徐说着这几月来的战事，有无力的茫然，“死的人太多了。呼提被暂困阳枝，擅攻不擅守的突厥人却在这样的情况下仍是以攻为守，依仗阳枝为据一次次的反扑。李江云说只要我们死死的咬住包围不要给敌人一丝一毫的空隙，那就最终能胜呼提。可兵书上说十倍围之，我们如果要真真正正的困住呼提，就唯有不断的增兵，不断的死人，再不断的增兵……左澪说大应经不起这样的耗损，兵源、粮饷，都在日渐吃紧。突厥大部分的兵力都被牵扯进了这一战，但在漠北还有许多双窥伺的眼，像是觅食的狼一般埋伏等待。他们是被呼提征服了，却不肯臣服于他的突厥人。他们要等着我们两败俱伤……”

窗外的雨声渐弱了下去，殿内冰块融化后坠落白瓷盘的声响倒是清晰起来，一声声，如滴泪，清脆得惊心。燕晢低低的声音像是噩梦中的呓语。

“昤昽，其实有一次呼提的骑兵已经杀到了帝都五十里外了。那时靳阳像是转瞬就要覆亡。我站在乾昌门，听见有好多人在哭，边哭边匆匆携妻带女逃离这里。许多大臣也劝我逃，说要我迁都去安全的地方。”他握着昤昽的手稍稍用力，“不过我将那些人都斩杀了，我不会抛下这里，更不会抛下你。如果可以，我一定会保住靳阳，如果……”他哀然的轻垂眼睫，“如果不能，大应亡，昤昽你就不要恨我了，好不好？”

昤昽无知无觉，否则她会告诉他，她恨谁都不会恨燕晢，她怎么忍心恨他。

燕晢轻吻她的眉心，离去。

如果他的步子再迟些，他会看见昤昽安静垂下的长睫猛地一颤，一瞬的痛苦之色流露，又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