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染了一地银霜的小竹林中，弈璟慵懒地靠在冰凉的长椅上，褪去一身的冷傲与疲倦，这场景竟让我有那么片刻的恍惚。

许久，弈璟才道：“我来你这里静一静。”

我轻笑一声，道：“莫不是有人整日跟在你身后，左一声‘君上哥哥’，右一声‘君上哥哥’，吵得你心里烦了，这才跑到我这里求得半刻的安生。”见他不语，我又笑哼一声道：“如今我倒成了那个可有可无的了，那玉华宫里两个美人，相貌自是没话说的，你也道小时候同我颇像，如今又来了个更天真无邪的，不仅性子直爽，又单纯无害，可不比我如今磨了性子，一日较一日沉静，来了宫中再不如从前与你玩笑，也不得你心意，你自此便可忘了我吧。”

弈璟淡淡一笑，瞥过我一眼道：“从前也是有人整日左一声‘玄夙哥哥’，右一声‘玄夙哥哥’唤的。”

我脸颊顿时飞红，若不是夜色希白如银，我这一脸红晕恐怕早已被人耻笑了去，于是又扯了旁的话来，闲话道：“方才弹的是什么曲子，听着调子似是从前听过的一曲《临江仙》，倒是幽美迷离，正逢每月十五，明月高照，仿佛竟月宫里出来的曲子。”

“是《临江仙》不错。”弈璟笑道：“‘暮蝉声尽落斜阳，银蟾影挂潇湘。黄陵庙侧水茫茫。楚山红树，烟雨隔高唐；岸泊渔灯风飐碎，白蘋远散浓香。灵娥鼓瑟韵清商。朱弦凄切，云散碧天长。’这是毛文锡的词，没想到你看了那么多词曲，竟独独漏了这一首好的。”

我不禁唏嘘，望了望天上冷月如霜，道：“果然你今日要弹这一首，银蟾影挂潇湘，朱弦凄切，云散碧天长。你是嫌我这里不够凄凉了？”

弈璟轻笑，默默不语。

我沉吟许久，低声向他道：“下个月我哥哥宁峥来赵国朝觐了。”

弈璟“嗯”了一声，仍旧躺在石椅上，微微闭着眼睛休息。

我凝视了他一会，忽然心里一凉，小心翼翼问他道：“我与哥哥十年不曾相见，这一回可不可以同他相认，说几句话？”

弈璟缓缓睁眼，用一种怪异的眼光望着我，半晌，道：“朕若是不肯，那惜云殿旁的宁珩园又要怎么说？”

我一时我不解，许久才仿佛明白了他话中的意思，忙喜道：“这么说你答应了？”

他转过头去，嘴角浅浅一勾，气定神闲道：“宁峥去年送来的几个秀女，如今只剩你一人了，朕若不让他认个妹妹，高兴高兴，朕也没办法同他交代。”

我静心须臾，不禁唏嘘道：“不过一年的光景，她们竟都离我而去了。沈斓衣，许意衫，紫曦，我总觉得同我都有些干系，或是没了我一个，她们或许还好好的，不会像现在这样……”

弈璟缓缓道：“你怨自己，岂不是也在怨朕？沈斓衣才进宫不过一月有余，便存了害人的心思，若不是朕及时赶到，你的脸就毁了，朕岂能容她？许意衫是自作自受，怪不得旁人，至于紫曦，”他抬眸嘻嘻端详着我，微微叹一口气：“朕每每想起，始终觉得负了你，还有咱们的孩子……”

弈璟目光清澈，夹带一丝淡淡的悲伤，在柔和的月色里沉寂了许多，仿佛与夜风里飘摇的几绺竹叶融在一起。

我嘴角一弯，挤出一丝笑来，道：“这些事情过去了就过去了，平白生出这样多的感伤，却又不是负我，是负了这花月之色了。”

我缓缓走到他跟前，倚着他身边坐下，想起白天问起小纪子的那一番话，于是又问他：“听说近日南疆战事紧得很，你可有把握没有？”

弈璟微微叹一声道：“六弟还未上战场时，那慕容涯手底下的大将冯云山便卷走了我赵国奚旦、明都两座城池，如今六弟去了，战况才微微有些好转，我担心的是，三日后那一场恶战，在青井山、松针山一带，珺人熟悉地形，恐怕于我赵国大军有弊无利。”

我心里不禁一颤，只轻轻“唔”了一声，淡淡笑道：“你也不必愁了，安南王十五岁便出征，少年英雄，百万大军如入无人之境，哪能要你来愁他？”

弈璟轻笑，向我道：“我不愁他，现在只愁你。”

我佯嗔笑道：“我有什么好愁的，这个月我可逍遥着呢。再过几日是郑妃娘娘的生辰，我可是要去听曲看戏的。”

弈璟点了点头，道：“你不说朕倒是忘了，这么多年也未曾好好为她庆贺生辰，是朕冷落了她。”

我冷哼道：“后宫这么多女子，你自然记不得旁人的生辰，你可记得我的生辰？”

弈璟仔细想了想，奇道：“不是八月十四么？”

我心里一惊：“你竟然晓得？我可从不曾提过！也从不曾道内务府那边记过档的，去年也并未同我庆贺生辰。”

弈璟笑道：“你是贵人多忘事，去年此时你还杂冷宫里呆着呢，若不是你生辰，朕会放你出来透个气么？”

我不禁一怔，道：“我一直以为是皇后娘娘为我求的情。话说，什么叫做放我出来透个气？我可从不曾做错什么，那是你当日假冒宣靖王来调侃我，却又没由头将我打入冷宫，我还没说你呢。”

弈璟只是笑，不知该不该答我。

我忽又想起一事来，心里又是一窝子火，问他道：“当日在仙林池领舞那一场水袖流仙舞的明明是我啊，依照惯例，我是应当封为贵人的那位，你却又如何选了旁人？”

弈璟淡淡笑道：“当日不曾细看，随意指了一个，不过，沈斓衣的相貌的却不错，虽非倾国倾城，却也气质脱俗，耐看得很。”

我心里一下子空空落落，恨不得捶他，只能愤愤道：“原来我同你是没有那样的缘分，不能相逢如初见，对面却又不相识，到如今只能平白哀叹罢了。”

弈璟缓缓拢我入怀，在我耳畔轻轻呵气道：“若非如此，你此生怎么记得住我？”

他轻轻抚着我手腕上那一串紫铃珠，心中纵然还有万千难以搁浅的烦扰，也都在这清凉如水的月色里慢慢沉寂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