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国士无双
王莽接了宜阳急报之后脸色便是蓦地一变,意味深长看了青竹一眼,只留下一句“时日无多……”,便匆匆起驾赶回未央宫。
青竹沉默一会儿,只是嘴角牵起一个苦涩的笑容,旋即转而释然,便由人服侍着去沐浴了。
银针渡穴本就劳力伤神,只是几针下去便出了一身大汗,如今虽然沐浴完毕,着了一身干爽长袍,青竹任凭湿淋淋的长发随意搭在宽广却已显单薄的脊背上,人却已杵着床沿开始喘气,此时淳于晏也拿捏着时间端着熬好的药来到了青竹身边。
淳于晏小心翼翼将手中汤药送到青竹手中,见眼前这个久病折磨的年轻人轻蹙着双眉,一口一口抿着碗中的粘稠,目中也不由露出一抹疼惜之色。
几天前王莽一道诏令命他迁住到严府,淳于晏也到了古稀这个岁数,一手精湛的医术即便再长安也备受权贵尊崇,可天子之令岂是他能违背,无奈之下淳于晏还是挎了药箱稀里糊涂住到了新朝权贵纳言将军严尤的府邸,还未能来得及拜谒严府主人,他又被匆匆引到了此处别苑。
所谓医者便是望闻问切,只是一眼,他便看到了这个病入骨髓的年轻男子,谢青竹。
刚一把脉,淳于晏眸间便闪过一道奇光,这个脉象……
淳于晏脑中思绪陡然回想到二十年前一个风雨之夜,他的家门被急急重扣几声,还不待他从床上起身将衣服穿好,屋外便响起一声极大的轰鸣,素来谦逊有礼的大司马谢方便这么破门而入来到他的面前,怀中紧紧拥着一个襁褓,身后站了一个一身月白长裙的妇人。
淳于晏眉头一紧,还未能说出一句责怪的话来,夫妻双双便噗通一声跪倒在他的眼前,声音是说不出的焦急与无助:“淳于先生,还请救救我的孩子……”
淳于晏看着青竹,探寻问道:“老朽二十多年前也曾在一名公子处诊得过同样的脉象,那人姓谢,是当时大司马谢方的……”
青竹淡淡一笑,冲淳于晏点头道:“有劳淳于先生记挂,晚辈谢青竹,谢方正是家父。”
初时只是恰逢故人的惊讶,之后更多的却是鄙夷。谢青竹毕竟是忠贤之后,如今谢方尸骨未寒,谢青竹却不惜投靠王莽来换取苟安,淳于晏无奈之下对这青年也只是暗暗摇头。
可这几日下来,王莽与严尤前来探望时他一直都在一旁默默施针,也未曾让他回避,尽管只是几句闲谈,其中透露的消息便已让淳于晏心中震骇不已,再望着青竹的神色却已变成了钦佩、担忧与疼惜。几天下来,这种复杂的感情在这位古稀老人心中堆积着,慢慢发酵成了一种对自家晚辈的疼爱,淳于晏望着青竹将碗中药渣一饮而尽,不禁叹了一口气,这孩子身上肩负了实在太多……
这几日为了青竹的病情,这位国医圣手已不知连续挑灯翻了几夜的医书,而青竹房中的烛盏又何尝不是彻夜未熄,这样下去即便是他日后找到了法子,只怕这孩子的身体也已……
淳于晏看着青竹轻轻擦拭了嘴角的药渣,组织了一些说辞,犹豫着正要开口:“公子……”
便在这时,房门被轻叩几声,得了屋内青竹首肯之后,严尤便已轻车熟路走了进来看着青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青竹不禁冲淳于晏歉然笑了笑,淳于晏也是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摇了摇头便一脸戚然走了出去。
望着淳于晏轻轻将门捎上,严尤看着青竹,肃然道:“方才你也听到了,刘玄已发兵长安。”
青竹吸了几口气,双眼微微阖上,恩了一声以示知道,严尤看着青竹一副轻松的模样,急道:“你可知陛下那句‘时日无多’是什么意思,即便将刘玄派兵发兵围城破城的这些时日统统加上,到长安城破至多也不过三个月了,届时城破,莫说陛下应允了你什么,即便是陛下自己都已是自身难保,至多三月,只是三月,匈奴那边你可有把握?”
青竹微微摇了摇头:“半分把握也无……”
严尤脸色一变,紧紧将青竹盯着,青竹却淡淡一笑:“自冒顿横空出世,高祖皇帝白登山被围,匈奴便一直是我中原心腹之患。文景两帝几番和亲纳贡,中原子民忍辱负重,直到武帝时期,卫大将军同冠军侯几次深入大漠,逼得匈奴王庭北遁,我九州中原才得以摆脱此种被动挨打的局面。可匈奴便是匈奴,汉匈之间屯积着这数百年恩怨,你以为匈奴便甘心敛其爪牙,蛰伏塞北?之后匈奴又出了一个雄才伟略的呼韩邪,这几年下来匈奴休养生息,已然有了可与我中原一战的实力!如此匈奴,又岂是区区三月便可翻手覆雨之间便可抵定的?”
严尤毕竟是新朝一代名将,同匈奴打了半辈子的交道,如今听青竹将匈奴吹捧的如此厉害,下意识便想去反驳,可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又咽了下去,蓦然发现如今他对青竹这番说辞竟是一句辩驳的话也说不出来,不禁苦涩一笑,事到如今,他又何必自欺欺人。
严尤双肩向后一塌,舒了一口郁结在心中已久的气出来,是啊,一切皆来自呼韩邪……
宣帝五凤四年,呼韩邪单于与其兄郅支单于大战,败逃入汉,向宣帝称臣,宣帝闻言大悦,遣陈汤同西域都护甘延寿出战西域。
严尤轻轻叹了一口气,那一战谢方同他也是一同前往的,陈汤不愧为宣帝名将,只是一战便已告捷,更斩下了郅支单于的头颅,立下了不世功业。自那之后,宣帝遣人护送呼韩邪回到匈奴,并拥立呼韩邪为单于。呼韩邪单于也向汉朝请求和亲,娶回昭君公主册封为宁胡阏氏,并立誓定以宁胡阏氏之子为单于。消息传回中原,人人为之兴奋,若是日后连匈奴单于身上都流着汉人的血统,自此匈汉一家,当真便可永世和睦,汉匈自此进入一段蜜月期,此番和亲更是传为一段佳话……
可是,严尤目中闪过一道寒光,自那之后匈奴又是如何对我中原?
除了一开始几年匈奴能够按时称臣纳贡,之后几年匈奴便以各种借口减少纳贡,昔日和亲时呼韩邪亲口同宣帝允诺册立他与宁胡阏氏的儿子为单于,可是之后呢?接替呼韩邪单于大位的却是他同大阏氏的儿子,栾提雕陶莫皋,又因为匈奴乱伦的风俗,昭君公主也就此改嫁给了下一任单于,呼韩邪的儿子,这是什么?这是乱伦!
直到此时,汉庭众臣哪还不明白他们被呼韩邪给耍了。群臣激愤之下派使臣赶赴匈奴讨个说法,却只带回呼韩邪单于临终时对单于位一句兄终弟承的交代。
群臣登时傻了眼,若是照此说法,呼韩邪也不算食言,虽说宁胡阏氏昭君公主所出的伊屠智牙师是呼韩邪最小的儿子,可按兄传弟,终究一日能让伊屠智牙师登上单于大位。汉庭失了理由,此番兴师问罪便也不了了之。
单单只是呼韩邪单于一人在世便将匈奴从宣帝时期硬撑到了成帝,之后单于更替虽是频繁,可汉朝历经成哀两帝之后,汉庭气数也终于走到了尽头,此消彼长,今日之匈奴,实非昔日之匈奴,实力早已不容小觑。匈奴不甘寂寞之下几次三番发兵试探,张掖一带也因如今同匈奴关系战事摩擦不断,可笑史官却还在拿着昭君出塞这件事情大肆渲染笔墨……
望着严尤一副颓然的模样,青竹嘴角牵起一个莫测的笑容:“三月时日虽是无多,可若是借助新朝的势力在草原重新扶植起一股可以同呼都而尸道单于相抗衡的势力却已然足够了。”
哦?严尤望着一副气定神闲的青竹,似是不明白这男子究竟是在依仗什么,不禁疑惑道。
青竹将头轻轻倚放在床沿上,云淡风轻道:“呼韩邪单于确是雄才伟略,只是用了短短五十年的功夫,便已将匈奴同中原的局势逆转成了如今这副局面,只可惜……”
“父传子,兄传弟,匈奴虽因此而盛,却也将因此而衰。这帝位究竟是立贤还是立长,这个困扰我中原数百年也未得解的迷局,不知将它原封送给匈奴,匈奴又该作何来解?”
青竹说到这里,顿了顿,似是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物不禁悄然一笑,顺手将一卷置于床榻前的竹简递给严尤:“想来即便是呼韩邪单于再生,看到匈奴竟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也只能束手无策徒然悔恨罢了,而现在,是时候给匈奴再添一把火了……”
严尤听到青竹的话,突然想到什么,眼前蓦然一亮,急急将青竹递交过来的竹简展开一看,一向泰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的严尤此刻却已激动地连身躯都开始微微震颤。
严尤神色复杂望了青竹一眼,心中默默叹出一口气来,此人当真称得上国士无双。当日昆阳一战,即是败在此人手下,已是不冤,想到这里,严尤旋即躬身向青竹郑重揖了一礼,便再也不敢怠慢,携着竹简便急忙出了房门忙着部署去了。
看着严尤离开,青竹眉头不着痕迹一挑,右手刚要抚上胸口却又将将停住,青竹喘了几口气,顺势和衣躺倒在床榻上,愣愣望着头顶垂下的素白帷幔,喃喃自语道,“无论是长安,亦或是他自己,时日当真是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