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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平乐 作者: 半九十 字数:4107 更新时间:2015-05-10 23:00:59

第八十六章 将陨

“已攻了三天了……”

王凤看着前方不远处的太康城,见城下破损倒塌的数十架云梯,还有那些浑身浴血却仍旧奋勇向上攀爬的士兵,不禁面露一分不忍。

太康,虽是地处关中同山东的交界,可毕竟只是汉军的一座边防小城,并非十分重要,否则当初也不会被赤眉率兵轻易攻下。可便是在这毫不起眼的太康城下,赤眉似是同汉军杠上似得,死死守着太康,一步也不肯退让。

已是三天过去,王凤已率兵对太康发动了一波又一波的攻势,却被城上的赤眉又一波接一波的挡了回来,攻城的汉军虽是损失惨重,可守城的赤眉又何尝不是?更令人为之费解的是,樊崇为了守住这区区一座太康城,竟不惜大动干戈,后方那些源源不断奔赴太康的赤眉军,如今要攻下太康,已是天方夜谭,这样一来,自然打破了这些日子刘玄的如意算盘。

沙场本就无情,所谓生死在天,半分怨尤别人不得。刘玄此番便想借着出兵太康的机会,命两军混战中由王凤将谢方毒杀,之后再将谢方之死归咎于此战的赤眉,除此心头大患。

所谋一切都是天衣无缝,可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既是毒杀,如何处置谢方的尸体便成了一大难题。

本该寻着计划,待攻上太康,便将谢方就地葬了,将领葬于马革裹尸之地,天下自是无话可说。可如今,太康尚未攻下,若是将谢方的尸体又原封送回宜阳,可中毒致死的尸身却又漏洞百出,所以这太康是无论如何也得攻下的。

却不曾想,这太康虽小,却关系着赤眉同汉军之间的第一次交锋,赤眉主帅樊崇碍于苏栾的强硬,汉军一方却又因刘玄设计毒杀谢方的诡计,这小小太康城竟成了一个收割汉军将士的修罗场,想到此处,王凤不禁叹出一口气来。

王凤以为,昔日赤眉攻打太康不过是为了同汉军宣战罢了,既然目的已然达到,对于这座可有可无的城池,赤眉当再不会重视,而攻下太康自然如水到渠成般容易。

可是他错了,看着城下对垒而起的尸骸,算着自攻城过去一天一天的时日,王凤心中不禁一痛,只为这区区一座太康,搭上这许多将士之命,是否值得?

王凤沉吟一会儿,将身旁一名心腹唤道跟前附耳低声吩咐道:“如今正值深秋,天色渐凉,去给主帅温一壶酒热热身子……”

说罢,王凤伸掌为刀,轻轻向下划了一下,心腹会意,转身变向身后营帐走去,王凤叹了口气,神色间却隐隐透出一股不由自主的悲哀……

谢方此时着了一身甲胄,坐在营帐之内,帐中灯火摇曳将谢方脸映的明暗不清,谢方看着桌案上的地图,不禁轻声叹了一口气。

王莽尚存,新朝未灭,汉军和赤眉便这么迫不及待地开战了……

太康?

谢方没想明白,只是一夕之间赤眉为何会突然和汉军翻脸,他曾听青竹提过,昆阳一战之所以能打败王寻,樊崇的赤眉军是在暗中出了不少力的,而汉军自拿下宛城和宜阳之后,如今实力便连王莽都不能为之侧目,更遑论还在山东一隅自顾发展的赤眉,他们又为何会在此时对汉军宣战?

谢方觉得此间另有隐情,是以在刘玄决定对赤眉用兵之时他竭力反对。谢方力主派出使者前往赤眉协商一二,如此一来整件事情未必没有转机,而假若汉军真的就此同赤眉交手,即便取代了新朝,接下来要面对的也将是无休无止的战争,而这满目疮痍的河山如今最无法承受的便是战争。

可惜刘玄却一个字都没听进耳里,还是坚持向赤眉用兵,如今已然兵发太康城下,可结果呢?三天还未能攻下太康,结果只是两败俱伤一损俱损罢了……

想到刘玄,谢方又是一阵头痛。

他谢方也是在朝堂之上摸爬滚打了数十年的人物,如今虽是身在汉军,可是近来刘玄看他的那种眼神,他怎会没察觉那其中暗藏的杀机?

青竹说的没错,刘演死了,苏旷逃了,忠儿也去了,下一个便该轮到他了吧?

忠儿……

谢方轻唤了一声爱儿的名字,两行泪便自虎目夺眶而出,他恨自己没能好好管教好谢忠,没能好好同谢忠推心置腹地聊一次,没能好好尽到一名父亲的责任,直到最后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才幡然醒悟,可为时已晚。

倘若他当初扶持的不是刘玄,又怎会有如今这一切?他为了保护谢忠,却没想反倒因此害了爱儿的性命,也害了那个刘演 ……

“谢兄,你这简直是愚忠!”

想起十七年前王莽野心渐增,威逼帝位,他在未央宫外找到王莽理论,结果却同王莽争了一个面红耳赤,最后王莽撂下这一句话后便拂袖而去,两人终于分道扬镳。而现在……

谢方眼中寒芒一闪,低声自语道:“王兄,你昔日的那些哀其不幸与怒其不争,谢方今日终于明白了……”

说到这里,谢方低声叹了一口气,执起手边酒盏将内中温酒一饮而尽:“可惜,谢方终究是汉室的臣子,好在,还有刘秀……”

刘秀,他以前竟从未注意到这个年轻人,他既不同刘演那般豪放不羁,也不似更始刘玄那般阴柔狠戾,刘秀的志,便同涓涓细流汇入深海一般,虽是无声无息,却浑厚有力。

谢方想到这里,不由慰藉一笑,兴许扶持刘秀,会是他这辈子做过最为正确的选择吧。

帐内烛火突然狠狠一晃,呼呼的寒风自帐外一贯而入,将帐内烛火吹得几近灭了,谢方不由抬眼看去,见太康一战他的副将王凤身着戎装,腰佩长剑,掀帐而进,谢方见王凤一脸复杂的表情,挑眉问道:“这轮攻势又被打回来了?”

王凤看着眼前这个连双鬓都已渐霜白的中年将领,这人便是谢方,那个率领着区区三百将士成就了如今的汉军,一身累满了传奇,坊间无人不尊不敬的英雄,而今日,便是这英雄命归九天的日子,而他却是来给这英雄送终的人……

谢方的疑问没能等到王凤的回复,便在这时,帐外一阵细碎脚步传来,将帅帐围了个通透,谢方面色一变,看向王凤神色瞬间变得古怪无比:“王副将,你这是何意?”

王凤叹了口气:“只为这区区一座太康,我汉军便有多少将士埋骨于此,既然太康久攻不下,王凤也不想再攻,可如今陛下交代王凤做的事王凤还没做,王凤即便是想要撤军也是不能,大司马,你说凤该如何是好?”

王凤侧头看了一眼桌上那已被饮尽的酒樽,面露一丝不忍,却还是说道:“于是,凤便只能在这杯酒中下毒,还请大司马见谅。”

谢方愣了一会儿,待明白过来王凤话中意思之时,转瞬低头看向案前早先被他一饮而尽的酒樽,身形便是一震,沉默一会儿,谢方突然开口笑了出来,若有所悟看向王凤:“刘玄这么快便要我死?”

王凤点了点头,不敢直视此时谢方这双目光灼灼的双眼,急忙低下头去。

谢方怅然道:“原来如此,怪不得这么迫不及待同赤眉开战,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刘玄想要的,不是这座太康,而是我谢方的命……”

谢方低眉一笑,复又抬头看向王凤:“王副将方才话中的意思,刘玄本是要在攻下太康之后来取我之命,现在太康尚未攻下,这道催命符,是你自己的主意?”

“是我自己的主意。”王凤低下头去,沉声道:“按着陛下的意思,是在攻下太康之后将你杀死,如此也好将你的尸骨就地埋在太康,以免回头留下破绽,可如今攻城已过三日,我军损失惨重,赤眉也仿佛疯了一般,援兵源源不竭向太康送来,若还要强攻下去,这许多士兵的性命……”

“只为我谢方一人,不值是吗?”

谢方眼中闪过一道奇光,看着羞愧低下头去的王凤,淡淡一笑:“在我死后,你可是会立即撤军?”

“是!”

听得王凤的回复,谢方紧凑在一起的眉轻轻舒展开来:“谢方身而为将,便连做梦都想要马革裹尸,从未想过会是如此结局,可既然横竖都是一死,如今还能以一死换得撤军,保全我汉军将士性命,谢方死的也算不冤,算死得其所,若此番取谢方性命的是其他人,只怕……”

谢方看着王凤的目光中透出一丝感激:“如此算来,此番若能如此赴死谢方无话可说。”

说到此处,谢方仔细打量着王凤,突然道:“我知道我现在一介将死之身,没权利再要求什么,只是……”

谢方顿了顿,蓦然想起三十年前长安城中那个时刻跟在他身后帮他提酒却始终无怨无悔的王莽,那些点点滴滴一些琐碎之事在这一刻一瞬变得清晰起来,仿佛这十多年他同王莽只是如同兄弟打了一场架一般,他这个兄长虽然输了,可又哪有因为一场架便记恨弟弟一辈子的兄长。

“谢方还是有一个不情之请,若有机缘见到那人,可否请王副将将一件东西送到那人手中?”

王凤点了点头,只见谢方将手探入怀中,摸索一会儿,掏出一张缣帛平摊在案前摊开压好,从笔架上取下一杆毛毫在砚台上轻轻蘸了蘸墨,便在其上挥洒起来,留下这一代英雄在世间最后的别离……

谢方已隐隐感到一针剧痛自下腹部传来,不禁加快了手中的速度,额头上也浸满了黄豆大小的汗水,连气也变得粗重了许多,王凤脸上也现出一丝焦急,却也莫可奈何,只能灼灼将桌上的缣帛干瞪着。

也算没辜负王凤的这一番等待,谢方终于写完这最后一个字,将笔往桌上一丢,身子便要往前倾倒,被王凤急忙扶住。

噗……

呕出一口血来,谢方紧紧抓住王凤,费力将手中缣帛塞到王凤手中,说话却已口齿不清说出一个人名:“王莽……烦请王副将日后去到长安城,将这方缣帛送到王莽手中……”

王莽!王凤骤然一惊,那个十恶不赦,同谢方有着不共戴天仇怨,当今新朝皇帝的王莽?

“大司马,你……”

王凤回头看向谢方,想要问问是不是他听错了,谢方在这人世间最后一句话竟是留给那个忘恩负义的王莽。王凤觉得不可置信,可便在这时,王凤看着双目紧闭,身体也渐渐冰冷,已然气绝在他怀中的谢方一愣,口中之话却再也没有说下去,只是将手中缣帛展开:

蟠龙枪下恩怨已,太康城中释君意,悔矣?悔矣……

看着缣帛上这几字,王凤愣怔一会儿,似是明白了什么,看着谢方犹自睁开的双目,叹出一口气来,轻轻伸手轻轻阖上谢方双目,扶着谢方的身体躺在地上。

想起坊间那些关于谢方同王莽二人之间的传闻,王凤神色间闪过一丝复杂,随后恭敬将缣帛整整齐齐叠了起来,小心翼翼揣在怀中,冲着谢方单膝跪倒,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郑重道:“大司马托付给王凤的事,王凤一定替大司马做到,王凤就此立誓,永不食言!”

说罢,王凤转身出了帅帐,一把将帐外谢字帅旗自泥间拔出,迎风挥舞,用尽丹田之力一字一句将话传了出去:“传谢元帅将令,全军!鸣金!收兵!”

……

便在此时,昆阳城西三十里外,一辆徐徐西行的马车内。

“青竹……”似是一个遥远至极的呼唤响在耳侧,青竹双眸倏然睁开,一个平淡声音淡淡传来:“停车……”

马车闻声缓缓停下,门帘一掀马武当先而下,便急忙转身将青竹扶了下来:“公子,可是不舒服?”

青竹轻咳了一声,微微摇了摇头,只是环顾四周,见空旷无人,似是怅然若失:“方才,似乎听到有人唤我……”

马武闻言舒了一口气:“公子兴许是忙着赶路,太过劳累,今夜便找一家客栈好生歇息一会儿。”

青竹也不说话,只是兀自站在那里,不知为何,一股悲伤便顺着心底慢慢涌了上来……

作者的话
半九十

一切终究是已发展到了这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