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声停下来了，鸟枪声又响起来。

正午，没有风。小圆山的阵地上硝烟久久不散，厚厚的硝烟让这场战斗看起来似乎不属于这个时代。

“这么厚的硝烟，怎么回事儿？”姜涛眯着眼，仔细的看过去，硝烟后面似乎有朦朦胧胧的旗影。但是急切之间，他也看不透这战争的迷雾。

可厚重的硝烟，在无风的正午，最容易在山下聚集，经久不散。除非在山顶的开阔处，或者，来一阵猛烈的爆炸——

“还剩下多少滚雷？”他头也不回的问道。滚雷的爆炸不但可以杀伤敌人，还可以短时间的炸开弥漫的硝烟，不知道对方在干什么，也不知道对方前进到了哪里，不由让人暗自焦急——看不透的对手才是最让人害怕的。

一片爆豆一般的枪声中，他似乎听到沙沙的脚本声，但是，又看不到人影。

这样密集的枪声，或许是对手把火枪拆成好几队轮换，或许根本就是放空枪，故意制造遮蔽战场的硝烟。但是，处于守势的红衫军根本禁受不住伤亡，无法随意出击，也就无法知道对手到底在做些什么。

“一、二、三……八、九、十……”后面传来紧张的数数声。“还有十二个，还有十二个滚雷！”一个亲卫大声回答道。

硝烟又在前进了。明军的动向一下子变得诡异起来，让姜涛一时无法猜透。

也许炸开硝烟，是查看对方动向的唯一方法。

“全部抛下去！”姜涛目光闪动了一会儿，终于大声命令下去。虽然滚雷威力很大，对防守至关重要。但是此时，看清楚对手的动向显然更加重要。

彭敬轩欲言又止，一脸可惜的样子。没办法，滚雷在前面的一系列防御战中实在太好用了。

随着一声令下，所有的滚雷都扔下了山坡。

“轰—”

“轰——”

隆隆的滚雷声很快就从山下传来，爆炸的火光在硝烟中若影若现。但是——

异变陡生！居然用尽所有的滚雷，都没有在弥漫的硝烟中炸开一丝缝隙。硝烟，更浓厚了。而那烟幕后面，也没有预想中的惨叫声传来。

“不好！”姜涛脸色大变。几乎是同时，彭敬轩也意识到了同样的问题：敌人不知是用了什么办法，滚雷的攻击，被有效的遏制了！

战场上的应对简直是在瞬息之间！没有必胜的战术，也没有稳赢的阵法。只要敌人也是精锐，就会很快想出应对之法。

红衫军的王牌，已经被敌人破解。那么，接下来的，必然是对手暴风骤雨般的反击。

可是，战场上依旧平静，枪声有气无力的响着，沙沙的声音越发清楚。硝烟已经逐渐靠近了红衫军的阵地，一起一伏的，似乎里面隐藏着什么洪荒巨兽。

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一点的两人对望一眼，第一次，都看到了对方苍白的面孔，和隐藏不住的眼神里的惊讶。

“撤————”姜涛大吼一声，又好像加强语气似的喊道：“快撤！快——”

随着一声大吼，所有阵前的红衫军，第一次开始主动的向后退却。虽然在撤退中，但是信心满满的士卒依然保持着整齐的队列，不徐不疾。

突然，硝烟中冒出无数星星点点的火光——然后才是雷鸣般的巨响。

“砰——”

“砰——砰——”

枪声杂乱，犹如爆豆般此起彼伏。后面押队的红衫军，还没有来得及披甲的，顿时倒下一片。

“妈的！是火器！——”彭敬轩猛地回过头来，伤口崩裂，双眼充血，上身又是通红一片，一下子死伤那么多兄弟让他抑制不住心头的怒火。“找死！杀回去——”他大声吼道。

这个反应也不能说错，要知道临敌不过三发，这指的可是方便的多的弓弩。如果换成火枪，估计最多打也就是两发。而现在缓缓后撤的红衫军，距离硝烟又是那么的近，估计只要返身杀回去，对方的火器根本没有机会再次击发！

“不可！”几乎在同时，姜涛也条件反射似的大声制止。硝烟之中，谁知道敌军在后面的布置和兵力？阵地前面山势陡峭，硝烟也不易散去，而只要再往前二十步，地势渐渐平缓开阔，又接近山顶。山顶风大，硝烟自然很快就能散去，到时候敌人的兵力布置自然一目了然。

可就在这短短的一瞬间，前后矛盾的命令让后撤的红衫军无所适从。这短短的僵持很快就打破了。因为，彭敬轩已经带头冲上去了。甲队一向喜欢冲锋陷阵，兵利甲坚，面对面的战斗，士卒们几乎没有败过。

时间，时间就是一切。也许在彭敬轩看来，只要能闯入硝烟中，至多也只不过是一场混战，搅乱敌人的攻势，然后再乘乱撤退。否则，被敌人一直在背后打枪的滋味简直太可怕了。相对来说，甲队的红衫军可从来不惧肉搏混战。

顿时，一多半的红衫军拉开松散的队形，呼啸着向前面，向山下冲去。姜涛深吸一口气，跺跺脚，大声命令左右：“剩下所有人，面对山下，整理甲胄，准备随时接应……”

话音未落，冲锋在最前面的士卒已经杀入了硝烟之战。紧接着就是一声惨叫。然后是偶尔传来兵器的碰撞声和怒吼声，和接连不断的惨叫声。

硝烟之外，严阵以待的士卒面面相觑。姜涛面沉如水。形势严峻：如果是明军伤亡惨重，那一定会有骚乱一直蔓延到敌军的后阵。可现在这个情形，穿过弥漫的硝烟，靠近山脚下，敌军的后阵秩序井然。那么，要么就是前阵杀伤相当，要么——就是前面冲阵的红衫军士卒损失惨重。

想到这里，他心里一颤。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不是好消息。只不过是坏的程度不同而已。

“彭敬轩，坏了我的大事，你太急躁了！就算一直被火枪追着打，损失也有限，但是，冲击看不到布置的敌军阵地，是祸是福，难于意料！”

才想到这里，山风突然吹起来了，越来越大的山风让硝烟迅速散开。终于，前面一目了然。可是眼前的情形却让他大吃一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前面横七竖八躺倒一地的，几乎都是红衫军的士卒，彭敬轩生死不知。这可是红衫军中最精锐的甲队呀！非但姜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连剩下列阵的士卒都惊呆了！在他们的记忆中，红衫军什么时候也没有吃过这样的大亏。

一阵阵山风拂过，让人感到一丝凉意，那是一种从背脊后面透出的凉，令人人心惊胆战。再仔细望去，前面的硝烟几乎散尽，露出一道道浅浅的沟壑。从浅浅的沟壑中，跳出一个个穿着紧身短袄，手持园盾的轻装刀牌手。姜涛心念急转，在几个呼吸之间，想明白了发生的一切：浅浅的沟壑，一方面用来隐蔽刀牌手，另一方面也是用来躲开滚雷。刚才抛下的滚雷，毫无疑问，全部落入了最前面的浅壕，而明军全部躲在后面的浅壕里释放空枪。当彭敬轩冲锋下山的时候，硝烟之中，一时根本无法发现，敌人就在脚下。等到刀牌手欺身，已是长短不及。在仓促中，人的本能都是紧紧抓住手中的武器，哪里会想得起来弃枪就刀？红衫军虽然甲坚兵利，但是哪种甲都无法照顾到全身。

高明的布阵！把明军的五兵之——刀牌兵的优势发挥的淋漓尽致。精锐之间的对决，不但是士卒的装备和训练，还有将官头脑的博弈。而更为关键的，还是实力。红衫军没有实力去犯错，而敌军有！

“援军应该快到了吧！一刻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姜涛回头看看山顶，焦急的想着。五十步开外的山顶，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如果不顾一切的撤退，肯定是跑不过轻装的明军的。

就在士卒们发愣的时候，趁着军心浮动，敌军又开始行动了。只见敌阵中零星的火枪手快步走到前列，已经准备好的火枪集火射击——就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明军终于完成了火枪的填充。

枪声响起来了，姜涛的心情反而沉静下来了。

按理说，前军大败，士卒一定军心不稳，此时用火枪乱轰一阵，先声夺人，即使是最凶悍的土匪贼寇也一定如惊弓之鸟，不是溃散逃跑，就是就地投降。这些都是明军用老的“经验”了。可明军又怎么能料到红衫军根本就不是土匪贼寇？红衫军的选拔和训练，和最正规的明军不相上下。明军是招募自贫民，而红衫军则是简选自老实听话的流民。明军的训练是来自纪效新书、练兵实记等操典，而红衫军是从中去芜取精，又糅合了现代的山地步兵的训练规程。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红衫军的纪律性和机动性更强。因此，只是想用区区火枪就驱散红衫军的阵列，只能说是异想天开了。

“面对前方敌阵，缓缓后退！”姜涛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就果断下令。趁着明军想捡便宜，吝惜伤亡的时刻，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长枪如林，红衫军缓缓后退。此时甲队只有一个主帅，更是把红衫军纪律的严明发挥到了极致。即使在稀疏的弹雨中，有个别士卒中弹倒地，但整体队形丝毫不落，不疾不徐，犹如一片钢铁的丛林。

虎大威站在山下，粗壮的身体犹如半截铁塔。看着明军的进展，难得的露出了笑容。不过现在硝烟稍一褪去，在山下的他眉头微皱。

“为什么不立即全军猛扑？杨易这小子鬼主意是有点，就是婆婆妈妈的！”他已经看出对手兵力有限，最多不过多死些人，但是形势很快就能明了。因此说话也很不客气。

“许是茂辰老成持重，爱惜士卒。”边上的文士劝慰道。

“真是多此一举！”虎大威心里对文士的劝慰不值一哂。打仗总要死人的，只有越早打败对手，死人才会越少。士卒不是娘们，要拿来爱惜的。想到这里，他大声下令：“中军，立即传令：不要再乱放枪炮了，给本将赶紧进攻!再过一刻，本将就要登上小圆山的山顶！”

很快，山下就响起了急促的鼓点声和短促高亢的天鹅声。那些都是催促进攻的信号。与此同时，虎大威的丈五营将旗也不停的前移。全面进攻的号角终于吹响了。

山上的硝烟还没有褪尽，下面明军中的刀盾手就一跃而起，蜂拥向前。红衫军只有原地站定，列阵迎战。但是，另一半的明军依仗轻刀单甲的机动优势，从两边包抄上来，指向阵后的山顶。姜涛见此阵势立刻脸色苍白：要么布成园阵就地抵抗到死，要么丢盔弃甲抢先逃到山顶。一时间，刚才还在缓缓退却的红衫军主将进退两难，犹豫不定，士卒们则满怀不安，等待着主将最终的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