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山砦西南六十里，小神沟。

该地位于团山城正南八十里，双河镇东北二十四里。面山背水，居高临下。若是在小神沟的最高处俯瞰，一面是一马平川，另一面则是山高路险。

刘天正、周永富带着步兵千总丁队在这里防御。一路上收拢逃亡的村民、村兵，共约三千余人，全部在此处搭建临时的营地。第一道防线后面，人声鼎沸，一派热火朝天的忙碌景象。

“天正兄，这帮村夫可终究不是什么可靠的助力呀！”看着在后面军士的指令下，手忙脚乱、四处乱撞的村民，周永富明显有些不耐烦。他可是从突袭富水堡巡检司开始就一直跟着李桢的老弟兄了，后面村民的训练水平，还不如最早的一群流民，学起战阵、队列笨拙无比，简直只能用作搬运。在战阵上就是送死，除非敌人也是一群农民。

红衫军的大部分将领都没有字，所以直呼其名也一直不以为杵。听到这里，刘天正也只是微微一笑，道：“首领坐镇圆山砦，居中调度，让我们在此搜罗村民，阻击明军，岂能没有深意？自从跟着首领以来，什么官军、杆匪还不全是被打的落花流水？永富，你多虑了。”

周永富怔了怔，似乎想到了什么，他一直想问为何不依托团山城来防御官军，现在听刘天正这么说，恍然大悟一般，干脆不去问了。沉默一会儿，看看四周没人，他又小声问刘天正：“听说，首领——有预知未来的本领，你是跟着首领时间最长的兄弟，可是真的？”

刘天正微微一笑，这个风声，还是韩大虎一天在喝醉的时候说出去的。当然，谁也不会傻到当面问李桢。不过，为了利用这个传言，李桢却授意刘天正建立了一个秘密的组织——兄弟会，对首领极度服从是这个组织的准则，而搜集情报、控制舆论则是成立这个组织的目的。而对首领深信不疑是入会的首要标准。虽然人数很少，但是信仰的单纯使得兄弟会更具行动力。李桢和刘天正严格的监控，设置诸多考验，保障了兄弟会的干练和神秘，以至于并不为外人所知。

周永富的问题正好触及了成为兄弟会成员的基础——对李桢的强烈信心。也许，又可以扩充兄弟了？想到这里，刘天正微微点头，嘴里却道：“传闻嘛，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正在这时，侦骑飞马来报：“报！双河镇明军前锋已过柴家村，离陈岭村还有十里。”

“什么？”

听到这个消息，两人都感觉很意外。从双河镇到柴家村才八、九里。一个白天才走这么一点路，已经习惯了红衫军高速机动的行军方式，两人都感觉有点不可思议。

“难道是胆小避战？不可能，毕竟人数众多，可这样的速度，却怎么追上红衫军？”周永富心中暗想：“打不赢还跑不赢吗？更何况从官军的行动看，也不过若此。”这么想着，顿时胆气大涨。

“真想看看这帮明军究竟是怎么行军的！”刘天正皱眉道。如此龟速的行军，看来，又要让丁队在这里白白等上大半天了。

“报！首领已经在来路上，要亲自对付来自双河镇的明军。”最新的探报，让两人不由得精神一振。心里不约而同的期待早些和对面的明军对阵。

双河镇，此时众多兵勇聚集，东一团西一簇，一派纷乱景象。就连临时的官署，也是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大人，虎大威将军昨夜已过淅水，贼寇溃不成军，斩首一百二十四级。”花园头巡检赵金焦急的道：“趁着客军在境，我们淅川巡司兵、各处团勇正好围剿山贼。否则这功劳可就全被外人拿走了！”

知县周廉扫了一眼跃跃欲试的胖巡检，幽幽道：“我怎会不知道你说的这个道理？只是，杨总督那里有严令，让我们配合虎总兵一营正兵，只求牵制，务必持重！万万不可性急呀。”

虽然心里也多少有点想出击的意思，但是多年求稳的性格还是让周知县按下焦躁。

“这可不中，大人。”靠门的一个又高又胖的中年人站起来嚷道：“俺们十来个乡的乡勇，一千多人，都是效忠王事，和山贼有不共戴天仇恨的，如今就看着外人在俺们淅川地方横冲直撞，把山贼在驱赶回山里？连大仇也不得报！这样的事情让俺怎么和手下交代？”

说话的是脑子寨的王团练，算是淅川的地头蛇，家里亲戚早被红衫军挑动村民杀了不少，这次听说有正规官军围剿，也倾寨前来，一半算是报仇，一半也指望捞点实利。没想到一起聚集在双河镇数日，不但吃喝要自己负担，还要接济巡司兵和卫所兵丁，早就怨声载道。此刻，听说前面官军进展顺利，自然不肯再一直坐等。

这一番话，倒是取得了很多团练的共鸣，眼看剿匪立功的事情，很快就要变成赔钱的买卖，自然一有机会就要发泄不满了。顿时，官署里充满了不满的喧嚣。一时连周知县也喝止不住。

“报！虎总兵的前锋营已入秦岭大山驱赶贼寇。陈岭村空无一人，前路通畅，贼寇无踪。”

新的探报顿时点燃了另一场喧嚣的导火索。在团练们看来，这几天的粮草负担已经让各处山寨亏空不少，随着贼寇逃入山中，别说抢到浮财的可能大大减少，就是不可靠的首级赏赐也要落空。再加上人多胆壮，自然越发大声发泄不满。

俗话说法不责众，面对如此多的淅川大户，周知县也没了办法，他求救似的看着一边的师爷。只见师爷微一皱眉，凑过来轻声道：“大人，民心可用呀！”周知县恍然大悟。是呀，“民心可用”，既然乡勇团练都是民，又怕什么呢？胜了，他这个上官也不会缺了好处，败了，也就只当不知道。只要淅川的巡司、卫所兵、快手这些正规的武力没有损失，怎么样也能说的过去。自己真是谨慎过头了。

想到这里，周知县拍了拍额头，当即下令，各寨团练为前队，巡检司、卫所兵丁为后队，即刻开拔。于是，浩浩荡荡浩浩、纷沓杂乱的队伍终于开始出动了。可是没多久，新的消息却让周廉心情大坏。

“什么？赵巡检居然擅自跑到前军去了？这个无谋的匹夫！”周廉跺脚骂道。万一巡司兵丁有失，整个县城都无兵可守了。

“东主不必忧心。”师爷忙劝解道：“赵巡检一向持重，这次应该是剿贼心切了。”这句话的潜台词是巡检赵金一向是个滑头，跑起来比谁都快，这次一定是看着没有风险才跑到前面去了。

周廉听懂了师爷的潜台词，轻轻呼一口气，自语道：“也只能如此了……”

和双河镇的纷乱喧嚣相反，此刻的圆山砦东北四十里，那道无名山梁下，鼓声突停，一片肃杀。山上山下一时间鸦雀无声，寂静的似乎能听到士卒呼吸声，似乎连风都停住了。

就在这短暂的一瞬间之后，“砰——砰——”山脚下的火铳突然集火射击，声音震耳欲聋。明军的攻击终于开始了。

就在这一瞬间之后，“砰——砰——”山脚下火铳的集火射击声震耳欲聋，明军的攻击终于开始了。

一排排闪亮的长枪、镗钯挺立，寒光闪闪，山下明军迈着整齐的步伐前进。一列列横队交错，以便相互支撑和掩护。前锋营的左部千总队，一次性投入了最大限度的兵力，而且都是善于肉搏的精兵。

五十步后，火矢乱飞，随着镗钯平举，明军迅速调整了一下队形，加快了前进的步伐。山梁上，鸦雀无声。连弓矢的还击都不见踪影。

“总爷，右司就要进到山腰了。”一名小校高声道。隔壁山丘上，王千总微微颔首，一言不发地死死盯着明军移动的阵线。

“统领，看下面攻上来的明军训练有素，底下的士卒怕是挡不住多长时间。”彭敬轩忧心忡忡的看着看明军的推进，小声道。

“八成的滚雷都给了前面，又都是和明军有血仇的村兵，左右都是个死，怎么做已经教过他们了。”姜涛冷声道。

说话间，明军已经过了山腰。忽然，随着一声粗犷的呐喊，防卫第一道壕堑的士卒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冲了下去。

“忒性急了点！”趴在山顶观战的彭敬轩小声道。

“已经不错了。”姜涛自语道。面对敌军强大的威压，再不主动出击，利用一下居高临下的势能，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果然，明军也开始了向上的冲刺，五十步的距离，转瞬即过，山脚下又响起了零星的鸟铳声，是明军鸟铳手远距离狙杀——好的鸟铳射程可是能达到三百步的。下冲的红衫军士卒被打到几个，但是却丝毫没有影响到整体的气势。毕竟两军离得太近了。

“轰——”的一声，两股人流迎面相撞。剧烈的冲击让前排的士卒跌倒一片，这时，明军的训练有素就立刻显示出来了。刀牌手即使跌倒也保持很好的防御，第一排冲上来的红衫军急切之间非但不能突破刀牌手的盾牌，反而被后面冲上的长枪手一一刺倒。

惨叫声连连，这回轮到第一排的红衫军死伤惨重了。但是，第一轮冲上前去的，都是和明军有血仇自愿留下的村兵，此刻倒是没有一个人退缩。后面的一排又疯狂的冲上去。

刀盾手把身子伏的低低的，盾牌遮住了整个身体，要想刺中他们几乎没有可能，而且在用力的刺杀前面刀盾手的时候，红衫军的枪兵还不断露出破绽，被后面的明军长枪手接连刺死。战斗几乎一边倒。没有红衫军的精锐枪兵，几乎无法轻松突破对方的第一道防线。

忽然，不知道是谁带了头，一下子跳到刀盾手的盾牌上，一借力，再直接冲入明军长枪的丛林里。虽然也是个死，但是好歹拉了个垫背。于是，红衫军士卒有样学样，一个接一个纷纷从刀盾手身上一跃而过，有的甚至直接踏过盾牌，冲入明军枪阵中。双方终于搅在一起，形成混战。长枪对长枪，红衫军的士卒暂时占了上风。战场上开始有官军接连倒下。

当所有的红衫军士卒都越过第一道刀盾手的防线后，第一排的刀盾手立即转身，从后面开始了绞杀。

死伤惨重，深陷重围的红衫军士卒只能战斗到底，战场上可以看到一簇簇扭打在一起的人群，抱在一起滚下山坡的士卒也随处可见。湿滑的山坡上，惨叫声此起彼伏。

“戊局就要完了。”彭敬轩双目血红，咬牙切齿道。

正在此时，突然，山坡上的最后一道防线，开始向下面纠缠在一起的人群中抛入滚雷。

“轰隆隆——”巨响声不断炸响。每一声巨响都要带走数个纠结在一起的士卒的生命。不分敌我。明军措手不及，乱作一团。此时山坡上明军占优，死伤的也多是明军。

“丁队旗总是哪一个？”姜涛略感惊讶。牺牲了一百多个兄弟当诱饵，在最不利明军躲闪的情况下，不分敌我的用滚雷收割生命，获得最好的战果。真是一个狠角色。

“是刘虎，梁家寨就跟着首领的那个弟兄。”彭敬轩小声道。

“还真是个人才……”姜涛不知所谓的点点头。就在此时，山坡上的战局又是一变。

山坡上的明军终于肃清了红衫军第一波的抵抗，横队改纵队，轻松躲过了数个滚雷。缓缓的向上移动。对面山丘上蓝色的千总旗忽然猛烈的挥动起来。

“总爷，左司、中司进展顺利，杀敌一百七十八名，伤亡六十二人！”一名步棋牌气喘吁吁的报告着战况。王千总也微微颔首，脸色现出一丝笑意。

“总爷，贼寇这次也忒好打了，小心有诈！”一名中军打扮的心腹小声道。

王千总心中一惊，又仔细计算了一番，才笑道：“不会。你看这山麓，也就是只能放一个千总队的人手，后面儿郎们去探过，都是低矮的小丘，无处藏匿大股贼寇的。”接着他顿了一下，搬起手指算道：“从辰到午，贼寇也损失了数百人手，前面几次进攻，又损失两百来人。再放两百人的后队。应该差不多了。除非贼寇全是长枪手。”说着，听到上面轰隆隆的巨响，他越发轻松道：“连之前轻易不用的万人敌敌都抛了出来，想是的确不支了。召唤左、中司，横队改纵列，加快攻击。”

可是随着山路的崎岖，越接近最后一道防线，明军的行动就越发慢了下来。明军既要小心脚下山路，又要时刻提防滚雷从天而降，稍不注意，就会挨炸。王千总看的焦躁起来，不停自语道：“只要占领山顶……”的确，只要占领山顶，地利的优势就完全在官军这一边了，这一减一加，等于凭空给官军增加至少三成战力！可是这样慢的速度，如何在申时攻上去？想到这里，他接着下令：“无需考虑队形，全部散开攻击。”

随着这个命令，没有了队形的约束，明军的进度再次加快。顿时漫山遍野的明军寻找着可以攀爬的地形，蜂拥而上。爬的快的，已经开始和山坡上最后一队红衫军开始交火。

“啊——”一声大喊，是一个红衫军士卒和明军拥抱着滚下山梁的声音。随后就是一声声刀砍入肉的钝响，最后一道壕堑里已经开始了肉搏。

彭敬轩焦躁的回头看了一眼姜涛。只见他面无表情的盯着对面山丘的千总旗。

“轰——”又有士卒抱着滚雷和冲上来的明军同归于尽。攻上来的明军越来越多了。

不安的沉默在山坡另一面蔓延。所有听到声响的士卒都满脸通红，坐立不安。正在这时候，对面的千总旗移到了山下，明军的战阵几乎完全散开了。

“跟我冲——”姜涛一跃而起，站在第一队，只见他竖起长枪，朝前疾走两步，跨过山顶，向下冲去。后面，是无穷无尽的红色枪林。

居高临下，势如破竹。明军队伍散乱，又厮杀了大半天，前队几乎是一触即溃。持短兵的刀盾手，面对冲下来的精锐枪兵，几乎毫无还手之力。更何况冲在第一排，不但都是高大有力的锐卒，更不乏教导队的长枪教习。

下冲了二十步，终于有组织起来的明军小股长枪手开始抵抗，可是明军单薄的长枪，却根本无法刺穿着两层甲的前锋。

于是，混乱继续扩大。冲下来的红衫军就好像是泥石流一样冲刷着山梁上混乱的官军。

“快，右司快施放火器！”刚到山脚下观战的王千总如遭雷击。感觉天旋地转。

“砰——砰——”明军反应不弱，很快，山下的鸟铳开始不断射击。可是，硝烟过后，红衫军却毫发无损，下冲的速度更快了。

“敌军，难道是刀枪不入的吗？”这种想法渐渐蔓延开来，战场上抵抗的明军终于彻底崩溃了，后队被前队席卷着向山下溃逃，稍微慢一点的，不是被红衫军刺死，就是被自己人推倒。山上不时滚下几个冒险跳下的明军。

逆着阳光，王千总突然感觉眼前一黑。敌军从哪里藏了这么多的长枪兵？好像铺天盖地一般，满眼都是。难道，贼寇全部都是枪兵？王千总不由得思维混乱起来。

“怎么？山动了？”他几乎有了这个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