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三年四月初，淅川各处的田野开始收获小麦。天气转暖，就连秦岭里吹出的寒风也温柔了许多。这正是一年中最惬意的时候。

黄土垭，又是一个温和的夜晚。整日的劳作令人疲惫不堪，可是人人干劲十足。虽然天气旱了点，但是充足的土地可以广种薄收。不但没有徭役和赋税，红衫军还以一个公平的价格收购余粮。农户心中偶尔闪现出一下杀大户的愧疚心理，很快就被幸福的喜悦冲的一干二净。

而且，已经个把月没事儿，甚至农户们自己都快淡忘了那些鲜血。

天还没完全黑透的时候。忽然，得得的马蹄声突然打破了村庄的宁静。一骑轻骑从东边的原野奔来，直接向村子里的原来的刘家大宅奔去。不一会儿，从大宅的院子里响起了铛铛的钟声，这是所有分发了武器的黄土垭护村队召集的信号。

“红衫军的侦骑刚才发来消息，说***官军马上就到，不是今晚就是明早。”小名狗子的年轻人一边啃着一张面饼，一边阴沉着脸说道。“俺感觉来者不善，还是先撤到山里吧！”

站在一旁个子矮小的朱平安也使劲儿点点头。

虽然护村队的人都同意。可想要动员全村人离开就完全是另一回事儿了。

“啥，马上就走？等俺收拾收拾行李嘞。”这是比较婉转的推托。

“马上就进山里？扯犊子呢！昏天黑地的，咋走？”这是比较直接的拒绝。

村子里鸡飞狗跳。护村队动员了半天，可除了杀大户的时候比较积极的几家收拾停当了，其余农户都不愿意离开。毕竟乡里乡亲的，不好拉下脸来强干，而且，人数也不占优。

“狗子，咋办？”身板儿瘦小的朱平安满头满脸的汗，心急火燎。

“俺们不能都耗在这儿。要是官军真来了，就全完了。”年轻的后生低头想了下，道：“栓子，你路熟，带愿意走的先走。俺留下再想想办法。就俺一个人，要跑路也快。”

给自己留下了最壮的骡子。附近路又熟，狗子无牵无挂。众人讨论了一会儿，没有其他办法，于是，带着的恐惧和疑惑，六十多人携着武器、细软连夜跑路。

“可惜了俺的麦子……”

“可惜个啥，原来就啥没有，都是杀大户来的，就是被官军抢去也没啥。命没了可就啥都完了。”

“官军知道啥？俺们谁也不说就是了。”

“屁！你不说，别人也不说？再说，村子里过兵，啥不抢呀，到时候被抓了丁、拉可夫有你好受的。”

一路上都是这样小声的埋怨和争吵，不过人人都没有停下，杀人者死，这些连夜跑路的贫民个个都有几条人命在手，不比留下的相对老实本分。要是官军来了，还真是一点侥幸都没有。

不停歇的走了大半夜，一行人总算是进了山区，登上了第一个小山丘。前面，有红衫军的岗哨在小丘后的山坳处打起了火把接应，看到火光，纷乱的人心总算安定下来了一些。

忽然，有人在丘顶大喊，“烧起来了！烧起来了！娘的，还真是俺们村的方向咧！”

回头望去，远方村子的方向，一条细细的火柱冲天而起，笔直插入夜空。朱平安脑子里嗡的的一声，回想起狗子的面容，刘家大宅堆起来的柴草，临时搭起的瞭望台，所有的一切都一晃而过。

“狗子，你运气一直不错，现在也逃出来了吗？”他在心里默默地喊着。但是浓厚的夜色，掩盖了所有的疑问。

于此同时，团山城的山顶大寨。

四十多根儿臂粗细的蜡烛，把空间照的亮如白昼。四个步兵千总，骑兵统领韩大虎、董武，炮队统领罗勇、辎重后勤统领刘天正、教导队统领姜涛十数人正围站着大屋中间巨大的沙盘周围，面色严肃，神情中带着一丝紧张。

李桢坐在高高的帅座上，身体微微前倾，手托着下巴，俯瞰着底下的沙盘。手下侦骑、探报如流水一般传上消息，每得到一个新的消息，手脚麻利的少年兵都会准确的把一个个表示敌军动态的兵偶插在探报中标出的地点。

帅帐里人流如织，但又安静异常，只有侦骑偶尔喊出的探报声，和底下随之而起的小声议论。

“报：双河镇敌军大集，人数过万。”

“报：黄土垭被官军占领，现敌军已过淅水，骑步混杂，已超过千人。”

“……”

当代表着骑兵、步兵的木偶插上黄土垭的时候，周围的将领明显骚动了一下。黄土垭离山区只有区区三十里，又是深夜被突袭，显然开进来的是精锐官军。

而西南方向的双河镇，聚集了万余兵勇，虽然至今按兵不动，依然牵扯了红衫军很大的注意力。

在红衫军的地盘上，有三套彼此独立，又互相印证的侦查系统。分别是各村的烽火台、村外十里隐蔽的烽喉、和通过侦骑、山间传递消息的索道和各处哨所的急脚。虽说越是精确的消息越是缓慢，但是足以保证军情迅速传递到帅帐。

跳动烛光映照的李桢一动不动的侧影，此刻，他毫无表情的脸显得无比镇定。

“将军。黄土垭官军漏夜过河，行动必然迅速整齐。定然是敌军主力无疑！”姜涛首先大声发言道：“双河镇距离黄土垭百五十里，两处一起动手，一处在明一处在暗，定是想让我们首位不能相顾！”

李桢微微的点了一下头。先是沉声道“鸿渐说的有理。不过……”他锐利的双目扫视全场。又道：“现在这两处都未发力，兵法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官军究竟在何处布置主力，仍然不可轻易断言。”

大战在即，判断敌人主力当然是最为重要的。但双河镇和黄土垭虽然相距百多里，却可以通过淅水转运物资和人员，敌军的兵力部署和转移都非常方便。红衫军又无法掌握敌方的军事计划，因此只有等待，等敌人深入战场，展开兵力，再确定敌军主力的方向。到时候，利用强大的机动力和内线优势迎击，才是最为稳妥的方案。

“刘天正。除了之前的计划外，把双河镇东北的轱山铺、小街两村的民夫也撤往小神沟。”沉吟了一下，李桢做出第一个应对。

小神沟地势险要，可依山而守，是从南面入山的重要通道。要是南边双河镇的官军真的是乌合之众，红衫军在当地民夫的协助下，完全可以以一当十，牢牢扼守住这一处要地。

“周千总带丁队步军去，火铳队也带上，先在小神沟、徐沟一带扼守。如果敌军势大，就撤往龚家池。”看着巨大的沙盘，李桢继续下令。一个步兵千总队加上火铳队有一千二百余人，再算上聚集在那里的护村队，估计总共有两、叁千人之多。为了保住山后的村庄，村民们必然会发挥出他们最大的力量。

依托山麓防御，又是主场作战，要是还是守不住，那定是敌军主力无疑。

如果真是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步步后退，一直退到团山城，再来一场防御战了。

命令如流水一般传递下去，凡是接到命令的统领略一抱拳，立刻跑下楼去召集部队。红衫军的战争机器，如臂使指，全力运转着。

“双河镇那里，那里的敌军人数可不少——”姜涛欲言又止。上万官军，听起来声势惊人，只用一个千总队去防守，听起来兵力明显不足，而且周永富的步兵千总队，又是战斗力最弱的一个，很难给人带来安全感。

“不妨事。”李桢摆摆手道：“若是敌军主力，去多少人也抵不住，只有跑路。如果不是的话，人数上已经足够。”

小神沟一带根本展不开那么多人马，而且防御战最重要的是地形和信心。派最精锐的步兵去那里完全是浪费。更何况，双河镇的官兵还在乱糟糟的集结，依然没有多大的动静。

“更何况，我也觉得黄土垭的敌军才是真正的主力。”李桢冲着姜涛微微一笑，道：“鸿渐，虽说我觉得你的想法不错，可是在和官军未接触之前，敌军的兵力随时可以通过淅水转移。唯有将官军引入内陆山区，才不用再担心这一点。”

“将军说的对！”姜涛也点点头道：“如果双河镇的那些官军都是乌合之众，必然是不会贸然进入山区的。”大部分明军都害怕进入大山作战，只有真正有数的精锐才不惧入山，但是如果精锐和鱼腩部队混杂在一起，又极易因为机动力的不同而各自分开。毕竟，让野战军和预备役一起行动对两者都是一种折磨，更何况现在的明军很多鱼腩部队连后世徒手预备役的战斗力都没有。

“趁夜突袭，悄无声息。鸿渐，这个感觉好像很熟悉呀……”想到这里，李桢皱了皱眉头。西峡口的连夜撤退，再一次在他眼前浮现。

“哼！的确是那次腊月突袭西峡口的感觉。不过，现在可不比三个月前了。”姜涛满脸铁青。那是他难得的一次失算，当时如果不是李桢坚持连夜遁走，恐怕会遭遇一场难以想象的苦战。

彻夜的紧张忙碌，兵马踏杂，物资如流水般转运，直到天光微明。

借着天空的微光可以看到，黄土垭的西南，从渡口一直延展到村庄，一夜之间，矗立起了连绵的营寨。

帅帐里的将领身形高大壮实，一脸精悍之色，正浑身甲胄的在帐中不停踱步。似乎隐隐有些不安的样子。

“将爷！”门口冲进来的小校单膝跪地，行了个军礼，大声道：“黄土垭乱民一百三十二人已经全部就擒……”

“是谁点燃烽火的？捉到活口了没有？”那明将沉声问道。脸上的怒气一闪而逝。

“点燃烽火的乱民陈二狗，已被王千总的哨队射杀！”小校忙低头答道。声音小了许多。

“哼！那些被擒的乱民可有招供？”

“说是前半夜逃了数十个乱民，留下来领头的就是那个被射死的陈二狗，其他，一概不知——”小校的声音更低了些。从越来越急的踱步中，似乎看到了将领的不耐烦。

“既然一概不知，就全部杀了。——快去叫王千总进来。”将领不耐烦的挥挥手，大声道。

小校如蒙大赦的跑出帐外。不一会，换了浑身披挂的王千总跑进帐子。

“将爷！属下无能，没能抓到那个为首乱民的活口。”王千总单膝跪地，垂头丧气。

明将刚要发作，见此情形顿时被止住。无奈道：“算了，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王瘸子，下面还是你打前锋。知道怎么做吗？”

“属下明白！一路杀进山里！踹了山匪的老巢。黄土垭被拿下，从这里到山地都是一马平川。”王千总站起来挺胸大声道。

“进山。”壮实的明将听到这里步子慢了下来，点头道：“唔，是没错。不过，这些个山匪滑不溜秋的，很像是那股从西峡口逃走的贼寇。”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属下，又道：“这山路崎岖难行。你做前锋的，定要加倍小心！”

天光大亮的时候，连绵的营寨变成了滚滚的铁流。严密的队伍很快穿过了黄土垭——此时，村庄已经不复存在，除了一地的无头尸体和冒着青烟的残桓断壁——迎着并不刺眼的朝阳，向远处沉默的群山开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