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风，从团山城下吹拂过来，带着几丝凉意和阵阵血腥在耳边低吼着，就好像猛兽被血肉的渴望激起了沉重喉音。

李过策马站在丘陵的高处，任凭败退的人流被立着的战马分成两股，向后仓皇的散去。人声渐渐嘈杂了起来，他抬头看了一眼，阳光耀眼，无云的天空显得格外深邃。

攻击的潮水褪去，一片片的尸体在宽阔的战场上分外惹眼。团山城的坚固，不但令乱糟糟的第一波袭击受挫，也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从山脚下看，毫不起眼的几个连绵的营寨，既不高大，也不险峻。原以为虽然是极为混乱的进攻，但第一重栅栏是无论如何都能够攻破的。

他拍了拍了战马的鬃毛，策马跟着败退的山匪，往丘陵后面缓缓走去。丘陵后面，只见几面旌旗歪歪斜斜地插着，在风里围着旗杆乱转。它们时而蜷成一卷，时而拉成又脏又皱的一面，上面布满了褪色的痕迹和保养不善留下的污迹。最大的一面歪歪扭扭地绣着三个大字——“一斗谷”。

一斗谷黄龙。

老八队的将领都鄙夷这个见风使舵的小人，虽然一斗谷在崇祯二年就是老闯王手下的大将了，资历深厚。可是有谣传说，在老闯王最后被擒的黑水峪之战中，正是由于手下亲信乾公鸡张二、一斗谷黄龙的叛变，导致老闯王的那一队义军死伤殆尽的。虽然没有确凿的证据，但是这两个人也的确是在黑水峪之战后消失了好一阵子后，才又活蹦乱跳地再次出现的。做为老闯王的亲信将领，最少也是一个逃兵无疑。

可是闯王已经答应了帮他找回这个面子，不但是因为他手下的一万人马，而且更因为他和他的手下都谙熟豫西的各处山麓。

“一只虎兄弟，千万别再靠前了。要是伤了你，叫俺可怎么和闯王交代？”一斗谷从一排骑马侍从中快步迎了上来，一脸紧张关心的神色。急切的道。

这位山匪起家的杆子统领四十多岁的年纪，中等个头，一张圆脸上带着谄媚的笑容，细小的三角眼眯成了两条线，谁也瞧不透他的心思。岁月仿佛已经将他的棱角全都磨平了，从跟随老闯王四处征战的亲信大将到今天成了投靠新闯王的外系将领，其间几番大起大落，从这张圆脸上一点儿都看不出来。惟独有变化的就是身材，跟在崇祯二年叱咤陕西时相比，现在的他足足胖了两圈，再不复当年精悍健硕地模样。看起来多了几分老态。

“不碍事。团山城防守严密，颇有章法，凭着各个小山寨的那些乌合之众，不仔细观察一番，怎么能很快攻下呢？”李过淡淡的道。借着闯王的威名，他说起话来也毫不客气。

“李兄弟说的是！”一斗谷点头哈腰道：“俺只是放那些杂色去试试这团山的成色，后面还有招儿没使呢。闯王那里……”

“闯王不会插手！”李过斩钉截铁的说道：“打南阳、洛阳这些大城才会用得上闯王的精锐。你们杆子之间的恩怨，闯王让我再这里帮着合计，表示他的一个态度已经足够了。”

“那是，那是。”一斗谷点头如捣蒜，小心地道：“怎么敢麻烦闯王的精兵。拼着多死些人，这个山寨就能攻破。到时候决不会短少了缴给闯王的粮食。”这次能纠集那么多的山寨，一半也是闯王的名声，能做到这一步，其实已经给足了一斗谷的面子。

李过飞快的扫了他一眼，皱眉道：“死太多弟兄也不好。头一次死伤那么多弟兄，俺琢磨多半是没有纪律，各个山寨互相争功。可现在临时训练也来不及了，敢问黄大当家的下一步准备怎么做？”

“还能有什么办法，填命呗。俺看这山寨也就是三千左右的人马，俺们这里有一万五、六千的兄弟，拼着死个六、七千人，无论如何，早点把寨子拿下来。”声音没有半点犹豫，好像谈论的只中午吃粥还是吃馍这类不起眼的小事。

李过瞥了他一眼，看到一斗谷的胖胖的圆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心道：这厮该不会是想借机吞并各寨吧。也许他还不知道闯王现在已经有足够的部队能够压制这厮，这厮恐怕打的只是如意算盘罢了。当下也不说破，只是拱拱手淡淡的道：“各寨兄弟的性命全在黄大当家的一念之中，这次总是要整顿好了秩序，不要白白死人就好。”说罢便策马回到丘陵上去了。

一斗谷眯着眼看李过远去的背影，狠狠的朝地上啐了一口，扭头回到马队里。

随着整队完毕，第二次攻击开始了。

这次，有了些秩序的队伍分成三列，分别对着团山城的三条通道。走在队列两侧的举着门板、木盾等用来遮蔽的防具，形成一个略微向中间倾斜的甬道。中间的山匪则带着粗大的原木，准备用来撞开寨门。看着进攻队伍的布置，李过不禁暗自点头，看来一斗谷的反应还算迅速，这次，木栅后的弓箭怕是没有用了。

浩浩荡荡的队伍这次小心了许多，当队列踏上通道的时候越发小心翼翼的朝前面挪动着。后面队列里还有零散的弓手向寨墙上射击，可惜隔着一条宽宽的壕沟，又是仰射，几乎毫无用处。

长长的攻城队列的前队已经布满了通道，处于木栅后弓箭的火力范围了。不出所料，木栅后再次射出一轮急射，又快又密的箭矢一瞬间覆盖了通道。然后——像雨点一样打在队伍两侧由木板和盾牌组成，用来防护的甬道上。但是大部分都被挡在外面，虽然也有几个被射倒的倒霉蛋，但相对整个庞大的队伍来说，损伤微乎其微。

显然是注意到了用处有限，木栅上的弓箭只射了一轮就停了下来。再也没有阻挡的攻城队伍就这样一直前进道寨门底下。

“看来寨子要破了，第一道木栅一夺下，后面的几道栅栏，就只是时间的问题了。”李过抬头看了看团山城一层一层向上修筑的营寨，心里不由浮起一种莫名其妙的预感：看起来那么复杂的布置，又似乎没有那么容易攻克。

就在此时，异变陡生。寨门，猛然打开了。

队伍前列的山匪吃惊之下，猛然举起盾牌，正在小心防备着对方的长枪手的时候，寨门后面却没有什么枪兵，而是头戴斗笠，平举火枪的鸟铳手。鸟铳手前面，只有两层稀疏的木桩防卫。

三个寨门，每一个寨门后面都站着二十名鸟铳手，离开寨门三十步远，分三排站立。相比鸟铳一百二十步的射程，真可谓势险节短，五十步内，鸟铳的威力就足以穿透门板和木盾。

“呯——”的一声，当第一缕硝烟升起的时候，就好像是受到了鼓舞似的，后面的鸟铳声开始连绵不断，直到变成密集的炒豆声。一排鸟铳手射击完毕，立即退下，换上另一排鸟铳手，三排鸟铳手有条不紊的轮流射击，火力连绵不断，枪声好像无穷无尽。

受到打击的前队，盾牌纷纷破碎，跌倒了一片。连累后队两侧的队友也立足不稳，防护在两侧的甬道开始崩解、坍塌。露出里面惊慌的人群。这时，木栅后的弓箭手不失时机的开始射击，在三面的围攻下，攻击的队伍再次陷入混乱。就在这时，寨门的侧后再次涌出数百名长枪手，从硝烟中钻了出来，一下子就出现在混乱的队伍前面。

原来，在寨门两侧的栅栏后，还埋伏着一百多名长枪兵。

又是一场一面倒的屠杀！通道上混乱的队伍此时几乎毫无还手之力，除了逃跑再无别的选择。向后逃跑的和后面的队伍搅合在一起，而抱着门板往城壕里跳的，被栅栏后的弓手射杀。一时间通道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居然，比前次死的人还要多。

李过捏紧拳头，看着这一幕惨剧。但却毫无办法。“快出动马队接应！赶快！”心里紧张的想着，忽然想起，这次进攻为了多安排人手冲击栅栏，马队居然安排在了丘陵后面。原以为敌人只有弓箭，只要防住箭矢的攒射和长枪手的袭击，就可以用兵力压垮对方。没想到，对方居然还有鸟铳。而且还放到三十步之内才开火，虽说是瞅准了进攻的队伍携带了大量笨重的防具，移动缓慢的弱点，但是这份隐忍和沉着，也着实令人佩服。李过不禁庆幸闯王没有在这里投入一兵一卒。

混乱慢慢扩大到了通道外面。这次没有马队的威胁，长枪手居然冲出了通道追击，更是加剧了队伍的混乱。一排一排的人被捅倒，更多的人则是被挤倒在地。追击的长枪手，队形丝毫不乱，不紧不慢的在后面跟踪着，攒刺着。人群挤成一团，连马队的去路都被堵死了。

“轰——”的一声，进攻的队伍终于崩溃成了满地小股的碎片。木板、盾牌等防具都被抛弃的满地都是。所有人都在疯狂的向丘陵后跑去，只有那里才会有马队的接应，才会真正安全。所有人都开始和队友赛跑。不大的谷底满是拼命奔跑着的丧胆人群，整齐的进攻再一次变成了疯狂的溃败，而且和第一次相比输的更惨！见此情景，李过几乎不忍目睹。

马队奔上丘陵的时候，团山城突然爆发出一阵喝彩：长枪兵已经安全回到寨子。甚至不忘捡回了不少防具和原本用来撞开寨门的巨木。空地上一片狼藉，再没有一个站立着的人影。

“将通于九变之地利者，知用兵矣……”李过皱眉沉思着，在商洛山养病时熟读的孙子兵法立刻浮现在心头，看来对手也是一个无比慎密、又能随机应变的高手！对面的这座团山城是怎样一座营寨呀！如此精心的准备都没能拿下第一道木栅。这意味着寨子里，那第一道木栅后的防御依然一无所知。“拼着死个六、七千人，无论如何，早点把寨子拿下来”他开始第一次怀疑一斗谷的这句话了。六、七千人，就够了吗？

扭头忽然看见一斗谷也正在丘陵的另一侧伸着脖子凝视着远处的山城，一副犹豫不决的样子。李过突然觉得，一斗谷，是真的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