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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明 作者: 平抑惊人 字数:5621 更新时间:2012-05-23 10:20:00

第八章 交易

要想做到“灯下黑”其实并不容易。不但周围地形要足够复杂,有能够躲藏的巢穴,同时隐蔽起来的兵力也不能太多。就像是躲在巨人阴影里的侏儒,自身要既足够小巧,又要足够机灵。

而淅川恰恰符合所有这些条件。那里的地形,自古就有“七山一水二分田”之称。北部和西北部是伏牛山南侧的高山,自北向南连绵不断;西和西南又有秦岭和大巴山,与湖北交界的走马岭高耸入云。三面环山,只有东南面,鹤河以东,正对平原。所以只要不轻易越过鹤河,周围有大片的山地可以周旋。

而红衫军一、两千人的规模,在附近的山地中又毫不起眼。李桢逐一说出这些道理,解开众人的疑惑,顿时再无人反对。十月初二日的军议,红衫军下一步前进的方向就这样被确定下来。

最后的问题就是如何处置俘虏了。西峡口关巡司一战,俘虏了足有一百二十人,其中包括了“悍勇敢战”的吴巡司。从来没有杀俘习惯的李桢把一部分老实的俘虏分散在辎重队里干活,剩下不多的看上去勇悍危险的全都关押起来,巡司城的修葺就是这帮俘虏干的。

“首领,巡司城的俘虏都是些本地巡兵,补入我军的希望渺茫,一律遣散又怕泄露了我军虚实。如何处置这批俘虏,还请首领明示。”刘天正站起来抱拳大声道。

“还是全部砍了干净。”韩大虎在一边小声嘟哝道。随着上阵次数的增多,这家伙的性子越来越血腥了。

“手里有刀剑就要时刻不忘杀人吗?”李桢说着身体前倾,瞪了韩大虎一眼,继续道:“我早就说过,我们红衫军绝不枉杀一人。这些俘虏的弓手,都是本地农民签来当兵的,本身就胆小怕事,可如果乱杀俘虏,牵扯到许多本地宗族,无端结仇,对红衫军又有什么好处?我打算先释放家在附近的弓手,结好附近乡邻。一面给些压惊的银两,一面警告他们不得四处宣扬。双管齐下,定然不会出现泄露虚实的情况。也给其他俘虏一个盼头,好让他们安心干活。”

正说着,有探马急急跑了进来,手里还举着一封书信。一入巡司府就大声道:“将军,赵营寨紧急军报——”

李桢皱皱眉,接下书信仔细看起来。没多久,脸上的神色却由郑重渐渐转为古怪,最后竟哑然失笑道:“居然会有此事!”

“怎么了?首领!信上说什么?”刘天正疑惑道。

右面下首的韩大虎也凑过头来,这厮基本不识字,完全是好奇心驱使着想看个究竟。

“是赵营寨周员外的书信。”李桢挥了挥手里的信笺,一脸轻松的笑道:“内乡县要派民团前来围剿,想和我们红衫军做个交易……”

围剿的命令是南阳府发出的。

不明情况的知府本也想得过且过,现在南阳空虚,周围流民聚集,贼人不来主动找自己麻烦就已经是上上大吉了。但数千顷王田被贼人占据的消息一流传出去,洛阳府的福王、永宁县的万安王、开封府的周王就纷纷派人一再要求进剿。现在,就是做做样子也要表示一下。当然,南阳府是无兵可派的,要是南阳仓有失,就会影响六省围剿献贼事宜,南阳卫的两千军余自然绝不可轻动。

于是由内乡县的周典吏率领着赵营寨等附近几个营寨的民团近千人,围剿“大军”西进丹水,沿途一路征召农兵,日行不过十余里,一副谨慎持重的样子,缓缓向西峡口开进。

在西峡口以东二十里的一处丘陵上,李桢、姜涛、刘天正、韩大虎一行正远远瞭望着围剿军的军势。只见夕阳下,懒散的农兵一堆堆、一簇簇,散乱的队伍正有气无力的慢慢往前蠕动。忽然一阵锣声,全军停下脚步,开始扎营。

“才走十五里就扎营,这个速度要到西峡口少说还要三天。”刘天正一脸不可思议的说。

“所以周员外才事先就打招呼。还真是知己知彼呀,别小看了这个乡绅。”看着远处乱糟糟的场面,李桢轻笑着道。

“如此脓包的队伍,全部杀光也费不了啥事儿呀。”韩大虎在一旁跃跃欲试的怂恿道。

“鸿渐,你看呢?”李桢扭头笑着向一语不发的姜涛问道。

“既无侦骑,亦无约束,的确是一群乌合之众。”一直在一旁观察着,一言不发的姜涛叹了一口气道:“恐怕我军一发起进攻,队伍就会逃散。不过,看赵营寨的团勇拖在最后,倒是方便逃跑。就是真打起来,我军也追之不及。还是按照原来的约定较好,可惜……”

“可惜什么?”李桢毫不在意的笑笑,沉声道:“还在对南阳念念不忘吗?机会,是好机会。但是,一旦破了南阳,我军可就如亮相在聚光灯下,立刻就变为众矢之的了。”

还在姜涛皱眉考虑什么是“聚光灯”的时候,一个眼尖的侦骑在一边喊道:“将军,敌营发信号了,在那里——”

远处的夕阳下,顺着侦骑手指的方向,一缕黄烟冉冉升起,指向天空。预先约好的信号终于出现了。

“传令!彭敬轩、罗勇按照先前的约定擂鼓出击。告诉他们,气势越足效果就越好!”李桢头也不回的对传令兵说道。

片刻后,从隐藏的丘陵后面,四百余排着整齐横队的红衫军缓缓的压了上来。摄人心魄的鼓声下,红衫军气势逼人的正步震的大地都在抖动。

见到如此逼人的气势,营地里顿时乱了套,农兵们像没头苍蝇一般的四处乱跑。

“不许逃!”周典吏带着赵营寨的团勇,声嘶力竭的大喊着,他的亲信都死死扼着营盘的后门。

又过了片刻,罗勇的炮队也开了上来。一队轻便的炮车一字排开,在狭窄的营门前显得密密麻麻。黑洞洞的炮口直指营门。

“砰——”营寨外的虎蹲炮发出第一声沉闷的巨响。

响声还未平息,就像是听到了号令,在一阵喧嚣后,周典吏已经率领手下团勇夺门而出,只留给了红衫军一个远去的背影。

“典吏逃了!”

“领头的跑了,我们也快跑吧!”

“大伙儿都从后面跑!”

营盘里爆发出一阵阵恐慌的喧闹声。还在营地里的团勇们忽然发现后门大开,空空荡荡的再也无人把守。群龙无首,后路又无比通畅的农兵再也没有一丝勇气。

顿时,犹如风卷残云一般,整个营地的团勇都开始从后门蜂拥往外奔逃。当红衫军迈着整齐而缓慢的正步打开营寨前门的时候,一片狼藉的营地里已是空无一人。

“真是无趣啊——”看着底下的一场闹剧,韩大虎悻悻道。脸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的确是无趣到极点。”姜涛也难得的附和道:“虽说我军白得军粮、辎重,还是没有厮杀来的痛快!”

“厮杀有什么紧要的?赢了才是最最重要的!”策马往下走的李桢听到这里,扭头看看两位喜欢厮杀的下属正色道:“不要以为战斗就只是厮杀。兵法云: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我看以红衫军现在的实力,今后还是以走制敌方是正道。”

话是这么说,但是人的本性却是很难改变的,李桢不再理会两个不以为然的下属,又转身下令道:“天正,让辎重营进去了。严守约定,粮食、大车都归我们;兵器、军械收拾停当,过会儿周员外自会派人搬走。”

刘天正点头答应一声,想了想,又突然笑道:“首领,今次我们红衫军和南阳府都被周乡绅当作了棋子,这个四处讨好的方法当真是妙不可言!”

古人的眼光和胆量,比起数百年之后的现代人也不遑多让。只要利益足够,就敢冒险欺上瞒下的交易,看来这是人的天性。

“谁说不是呢?”李桢哑然失笑,扬声道:“周员外认定了我们为了在西峡口安安稳稳的过冬,就必然会信守诺言;而我们不去进攻南阳府,官府在这个岁末也不会认真应付我们。正好便宜了他上下其手,独得数百顷王田之利。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我们、官府和乡绅们在这一点上倒都是一样的。只是,在获取利益的方法和分配上有些许不同罢了。”

消息传到襄阳,已经是十月中旬了。

六省剿贼军务大臣招讨大营行辕旁,前后左右的街巷都肃静异常。辕门外,官兵如林,明盔亮甲,刀枪剑戟在清晨的薄雾中闪着寒光。门前一对五六丈高的大旗杆上悬挂着两面杏黄大旗,左边的绣着“盐梅上将”,右边的绣着“三军督司”,簇新的旗帜在风中飞扬,上面还闪烁着丝绸所特有的光泽。

“的——的——”青石板上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街巷寂静。一骑疾驰而过,直入辕门。除了紧急军情,即使文武官员也都得在离辕门外十丈的地方下马。

从辕门到大堂,经过宽阔的两进大院。就可见阶下竖着两面七尺长的豹尾旗,旗杆头是一把雪亮的利刃。这正是军机重地——白虎节堂的标志。

此时的大堂里,正传来抑扬顿挫的诵读声。

“十月初二日,贼军临丹水,我州县兵、团勇趁贼半渡以击之,自午至酉,我军大呼酣战,贼军见状远遁,南阳自此安若泰山矣……”

一支白净、削瘦的手指点击着这份捷报,手的主人三十来岁,白净的脸上有一双清澈的眼睛,颌下的三缕长须,更让他显出儒雅的风度。

“大人,这份捷报大有问题呀!”那人皱眉说道:“看起来,只是和贼军稍一接触就退回,既无缴获,又无首功。至多也就是一个不胜不败的局面。”

“吉人,你有所不知。”坐在上首,一脸威严的杨嗣昌终于开口:“水至清则无鱼,能以两千军余和三百巡兵,力保南阳府不失,已经算是不错了。”

下首被称做吉人的,正是襄阳道监军,杨嗣昌最有力的幕僚,万元吉。此刻他微一思索,又接下去道:“大人说的确系至理。按说这伙贼军不能突破丹水,显然是无甚大碍的。但是,南阳府也不能长久这样空虚下去,毕竟粮草重地,大人不可不查。只是临近岁末,可暂不出兵,酷暑寒冬都是出兵大忌,前次熊督就是太过催促,才有七月罗睺山之败。”

杨嗣昌微微点了点头,捻须笑道:“吉人果然知兵,南阳府无需担忧。待到下个月,本督就发回南阳府一千两百名正兵守御。现在还是剿灭献贼最最紧要。”

“与其四处追剿,不如要路设伏。而且近日闯贼毫无消息,卑职担心……”万元吉欲言又止,似乎有些顾忌,没有一口气说下去。

“吉人,你担心什么!郑督不是说才在六月大败闯贼?又有梁家寨、龙驹寨、桃花铺连战连捷吗?”杨嗣昌不耐烦的打断他。他和郑崇俭在朝堂上争斗已久,这次好友熊文灿下狱,对手郑崇俭却连立功勋,风头一时无二。想到这里就心烦意乱。

可是,万元吉却依然锲而不舍的道:“虽说大捷不断,亦有首功,但郑督剿匪年余,未能克尽全功。如今一旦全师入蜀,闯贼不受遏制,卑职恐怕会死灰复燃……”

“吉人,你多虑了!郑督师都说闯贼势已穷蹙,你还有什么可忧心的?倒是献贼有南窜入蜀的迹象,虽然我已令邵巡抚沿江拦截,但是蜀兵脆弱,邵巡抚又不知兵。若不急调陕兵入川,全蜀糜烂,我等又该如何向圣上交待?”说到最后几句时,声音渐高,几乎就要声色俱厉了。

万元吉轻轻叹口气,终于不再说话。刚刚看过的捷报中的地名,又在脑子里一一闪过。西峡口、丹水、内乡、南阳府……熟悉天下地理的他忽然浮起一个含糊的念头:既然贼军又退回西峡,似乎应该加强淅川的防御。”抬头看了一眼脸上还带着一丝怒气的杨嗣昌,张了张嘴,终于没有说出口,只是心里安慰自己道:淅川本是邓州辖下,又离开襄阳不远。别说襄阳,就是邓州,官兵也实力异常雄厚,贼人应该不会南下淅川的,应该不会的。况且,又不是什么势力强大的贼寇。还是闯贼,令人着实担心呀……千万,不要出什么岔子才好。

十月的秋风从商洛山中席卷而出,吹拂着陕东山脉脚下那片狭窄的平原。原本就撂了荒的一块块田野,此时更显萧瑟。

商洛山脚下东南十五里,棣花镇。

从山中蜂拥而出的大队人马,虽然服饰杂乱,但却看上去精壮强悍。步队、骑队络绎不绝,连绵数里。前军已经占据了这个小镇休整。原本人烟稀少的镇子,此时却人声鼎沸。

闯王骑着他心爱的黄骠马,身穿蓝色的箭衣,头戴大沿毡帽,腰挺的笔直。在滚滚人流中显得分外高大。左手是掌旗官,一脸粗豪的郝摇旗,右手是一个脸色蜡黄,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的中等身材的汉子——正是闯营骑将被称为一只虎的李过。

“闯王,斥候前后三十里都看过,除了脓包的州县兵和团勇,附近再无围剿官兵的影子。”郝摇旗瓮声瓮气的说着:“郑崇俭那条老狗,果真是跑了。”

“听说官兵齐聚四川、湖北交界地面。八大王这次怕是危险了,不过若不是如此,我们也出不了这商洛山。”闯王缓辔而行,神情严肃,显得异常稳重。向右望了一眼,看到李过一言不发,又沉声问道:“补之,在想什么呢?还在对梁家寨的事耿耿于怀吗?”

“闯王。”李过终于开口道:“梁家寨一战,是俺们老八队的奇耻大辱!但是细细想来,敌人除了阵列整齐严密,士卒悍勇守纪外,单论武艺,其实远不如我军,更比不上四年前卢阎王的天雄军。当时似乎是多虑了。末将现在只是奇怪,敌军何以能至始自终保持严整纪律的。”

“一小股亲兵家丁,被包围时保持严整队形,又有何难?”闯王担心的看了一眼李过,有点忧虑自己的侄儿会不会开始害怕厮杀的战场了。于是用轻松的口吻继续道:“补之,胜负乃兵家常事,不要太过自责了。我已问清当日情形,若不是李十二鲁莽,擅自冲锋,定然不会失败。”

是啊,要是当日自己最后能投入的骑兵再多十二骑,战斗还会拖那么久吗?可是,若不是李鸿恩的冲阵给了自己提醒,会不会自己也忍不住突破敌军薄弱中央的诱惑,而被敌人两翼弓箭所覆盖呢?这么想着,李过越发不敢确定李十二抢前冲阵的得失,不由自主的摇摇头。

“一只虎,你就是想的太多了。”郝摇旗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摇头晃脑的道:“下回别中了敌将的埋伏暗算就是了。除了暗箭伤人这种无耻手段,官兵根本胜不了俺们!”

俺哪里知道这世上会有能射击200步以外的臂张弩?李过几乎就要忍不住想大喊出来的冲动。但是再说这话多少遍,估计也没人相信。当时天色晦暗,幸存下来的骑兵也都没有看清那时的情形。

这么想着,李过蜡黄的脸上掠过一丝怒气,郑重道:“哼!下次要是再碰到那个明将,俺定会把他碎尸万段!”

看到侄儿恢复了往日的杀气,闯王微笑了一下。正打算再说几句鼓励的话,突然,一个老八队的骑兵飞马跑了过来,离得远远的就急急喊道:“闯王,棣花镇的大户都跑路了,镇子里一粒粮食都没有留下。”

“什么?书子没有送到吗?”闯王顿时脸色铁青。将近一万的人马,全靠存粮可撑不了几天。

“送到了,当时还答应的好好的。可一转眼就全跑了”那个骑兵不知所措的答道。

“真他妈不懂规矩!闯王,怎么办?”郝摇旗在一旁大声问道。

“烧!”闯王从牙缝里恶狠狠的挤出来几个字:“全部烧光,什么都别留下!”

暮色下,棣花镇的火光照亮了周围灰暗的土地。风助火势,田野里犹如点起了数百个巨大的火炬。整个镇子都在颤抖、崩裂,燃烧,看上去气势及其壮观。滚滚的热浪让队伍里行进的士卒浑身都暖洋洋的,惬意非常。

而就在此时,冷冽的原野上,却偷偷冒出了几个大小不一,毫不起眼的黑色影子,正远远的目送着火光下彪悍的队伍扬长而去。其中一个小小的黑影突然用冻得发抖的纤细嗓音,低声说:“爹,今晚镇里的篝火,真的好漂亮,应该,也会很暖和吧!……”

作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