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录
设置
书籍详情
加入书架
推荐票
金票
打赏
评论区
残明 作者: 平抑惊人 字数:5906 更新时间:2012-05-21 18:11:00

第七章 踌躇

西峡口巡司城之战已经过去了二十天,红衫军攻拔西硖口关巡司的消息像野火一样沿着往南阳的古道蔓延。当消息传到南阳府内乡县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

“什么?贼人袭取西硖口关巡司城?巡兵全体殉国?吴巡司生死不知?”内乡县县令赵世昌的白净的胖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惊骇之色。指了指堂下的一个直属官,颤声道:“周典吏,你,你可知此事?”

典吏在嘉靖朝之前只是负责文书来往和收掌,后来逐渐增加了“掌巡捕民间盗匪,争斗诸事尽属之”的职权,变成了秦汉时代县尉的角色。

周典吏是个脸膛微黄的中年人,一脸的精明干练之色。此时在堂下也露出吃惊的样子,心道:“这事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五天前,长兄周员外就全部说给我听了。连贼人头目的名字我都知道。本来还想再瞒几天的……”。但是嘴上却道:“属下也是才有所耳闻,不过这西硖口关巡司城可是固若金汤。不知贼人是如何攻破?属下觉得多半是谣言,不足深信……”

兄长周员外五天前就写信告诉他,具体交易知道的一清二楚:几百顷土地,一年的收获,折合纹银恐怕要数千两,只要拖过今年就可以推说是被杆匪洗劫。此时他当然要尽量含糊应对。

“什么?固若金汤。哼!”话音未落,赵县令就声色俱厉的打断了他,急急道:“驿丞的探报上说,听闻贼人十二日午时围攻西硖口关巡司城,当日即破。两百弓手和巡司尽没!且贼势甚为嚣张。你看看,白纸黑字,想是不虚。快想想,县里还有什么兵马可调?”一边说着,一边把手里那张写满了蝇头小楷的探报传给周典吏。

“县里?”周典吏一脸苦相,犹豫道:“除了铺兵、防夫、火夫,快手尚有一百余人,还有东南二十里的金斗山巡司尚余一百来弓手……”

“让各乡、寨再出些义勇、枪手、民兵,千把人总能凑齐,”赵县令摸着下巴上的短髯盘算道:“等人凑齐了,你带领大队速速前去剿灭了。”

“可是……”周典吏面带难色,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喘着粗气,赵县令站起来不满的看着他。

“可是,按照这探报上说,贼人有数千人,又能用火器打破城垣。”周典吏一副豁出去的样子,抬头大声道:“能打破城垣的火器,少说也要大将军炮吧。西硖口关巡司的吴巡司也算悍勇,巡兵又多,只是半天就败了。要是贼人真有大将军炮,再去多少弓手都是白搭。大人万万不可不查呀!”他可是算是懂点火器的,一阵忽悠,赵县令顿时又没了主意。

“那,那该如何是好?”赵县令颓然坐下。良久,才犹豫道:“要不,就上报布政使司,请南阳卫派兵援缴……”

“万万不可!”

顿时,堂上响起两个异口同声的声音。环视大堂,赵县令看见幕僚王师爷和周典吏一起摇头。立刻给王师爷一个眼色,闭口不谈此事。

退堂后,县衙的签押房里。

“王贤弟今天为何阻我?”赵县令疑惑道。

师爷是个瘦小长须的中年人,此刻抚须怅然道:“东主何必借助南阳卫?”

“有何不妥?”

“上月二十九日,杨阁部已抵襄阳——六省剿贼军务大臣招讨大营。”师爷小声说道。

“这?……”赵县令脸色变了变。

大部分地方官吏和朝中的大员都和这个杨阁部——杨嗣昌不睦,但正是这个原因,却让崇祯帝觉得“此人不党”,一再重用,此时更是“恨用卿晚”。对他的宠信简直超过了当初的袁崇焕。

“而且,还是带了尚方剑来的。”师爷捻须道:“值此多事之秋,多一事其实不如少一事。东主可知,南阳卫的正兵已经征调一空,只剩下两千军余,就算助剿,又能济什么事。”

大明卫所兵,参与京操与边操者为“正军”,而参与城守、屯田、巡视者均为“军余”。所谓军余,既不操练,也不上阵,基本上就是一群农夫,和军士的家属。就这个数字还有很大水分。

“如此说来,南阳府其实空虚的紧呀。”赵县令才反应过来,这么想着,一下子脸色煞白。还剿什么匪,保护县城才是正经。

“东主也不用过于担心。”不忍心看到雇主担惊受怕的师爷忍不住说道。随后左右看看,好像怕有人偷听似的,压低了声音道:“我看这伙盗匪,定不会对东主为难。”

“贤弟,为何如此说?”赵县令瞪大了眼睛,脸色转好,但是一脸疑惑道。

“上个月十二日,这伙杆匪就袭取了西硖口关巡司。可是,直到现在,东主可听到附近士绅有何动作?要是以前的闯贼来袭,不消说,各乡、寨早就一边告急,一边结寨自保了。”师爷悠然道。

“我也奇怪,贤弟可听到什么风声?”赵县令奇怪道。

“我听说,这伙儿贼人自称什么红衫军。自打下西硖口关巡司后,却并无劫掠之事,也不裹挟人口,只是驱赶各处税吏,和周围乡、寨却是公平交易。”师爷慢悠悠的说道。

“什么?”赵县令张大了嘴,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师爷瞥了他一眼,继续慢悠悠的说:“这算什么,还有更奇怪的,听说这伙儿叫什么红衫军的,还在周围剿灭山匪。西硖口关巡司周围,已经盗匪绝迹,周围没有见识的愚民都赞不绝口。此时去剿贼,恐怕周围乡、寨非但不会出丁,暗地里通风报信都有可能。”

“这,这可真是天下奇谈!盗匪剿匪?”赵县令哑然失笑,接着不可思议的站起身来转了几圈。

师爷跟在后面亦步亦趋道:“既然贼不犯我,我又何苦和贼一般见识。现在贼是南下淅川,还是东进图谋攻取县城,尚且不知。主动招惹强敌,殊为不智呀。”

赵县令在前面焦急的走了几步,听到此处,用力的点点头,想了想又紧皱眉头的问道:“但是这西硖口关巡司以西的秋粮、秋税又该如何?”

师爷停下脚步,正色道:“本县原编户口一万三十五户;原编人丁二万三百二十五丁,今逃死者一万八千四百五十丁。通计本县正派条银、新、旧、练三饷共银四万四千七百九十五两,漕米二千三百四石,辽米豆共一万二千五十三石,临清仓米六百八十八石,禄米八百四十二石。加以三年压欠,应征不下十余万。西硖口关以西,凡六乡,十五寨,就是搜刮一空,今年也依旧积欠如故呀。”

赵县令点点头,内乡县欠债多年,大片王田自然无法征税,有权有势的乡绅也很难征收全税。

“如今,县主和贼鏖战于西硖口关,剿灭山贼无数,内乡县为南阳屏障,如此功劳可比些许粮、税重要许多吧!更何况——”师爷小心的压低声音悄悄道:“各处乡、寨和红衫军交易都是真金白银,到时候叫那些乡绅捐些剿匪银两,决计不会比往年更少。”师爷小声提醒着,潜台词是:明摆着既可以冒领剿匪的功劳,又不会少了岁末的收益,何必冒险呢?

赵县令回头看了师爷一眼,道:“这个,想必也是周围乡绅的主意吧。哼哼,上千顷的王田,收益当真不少。真是好算计!”

被赵县令一语点破,师爷顿时满脸通红,沉默不语。却听见赵县令顿足道:“贼人势大,为了内乡县的父老,本县,本县也只能如此了。”

此刻,西硖口关巡司城。

经过简单的修葺,这里已经换了主人。红衫军公然驻扎在此。一面招揽过往流民,一面四处筹粮筹饷。当然,为了免生事端,劫掠是决不允许的。经过现代文明熏陶的李桢,做不出这种毫无理由的强盗行径。而且也毫无必要。四处送来的犒军粮草,就够现在规模的红衫军吃上好几个月的。再加上和四周乡寨都有半价买粮的协议。此时的红衫军虎踞西硖,声威赫赫。长枪,火炮就是这个协议最好的保障。

不过严格说起来,红衫军也并非绝不抢掠的。西硖口关巡司自然是抢掠一空,就连周围的山匪也不能幸免。有了姜涛这个“带路党”。伏牛山远近虚实尽知。严格训练了几个月的步卒,在教导队的带领下,把西硖口周围的各处山寨细细的洗劫了一遍,劫得银两、布帛价值纹银数千两。俘虏则甄别后补入各个步军小队。短短二十天,红衫军的人数就达到了一千二百余人。

对过往客商和附近的集市,红衫军更是逐走原来的税吏后自己毫不客气的继续收税。凡是官府应该干的,除了征粮,红衫军全都一个不落的干了。但是,由于杀的附近盗匪绝迹,再加上军纪严明,绝不骚扰附近士民。居然获得了一个守然诺,重信义的美名。一时间,西硖口关附近六乡、十五寨的农夫、乡绅和红衫军士卒居然相安无事,皆大欢喜,一副其乐融融的和谐景象。

“没想到穿越到现在,也终于能客串一把坐寇了。”李桢独坐在清爽整洁的巡司府里感叹着。方圆百里小小的土皇帝,比起四处流窜着安营扎寨的流寇,果然是好的太多了。

赵小刀轻手轻脚的端上茶水。忽闪着大眼睛退到一旁。李桢轻轻抿了一口,一股扑鼻的香气沁人心脾。

“小刀,你这茶泡的不错。正宗的信阳毛尖!可比那些工业品强多了。”李桢不由微笑着低声赞道。

“什么?工业品?是什么?”赵小刀眼睛睁的更大了,直视着李桢,一副好奇宝宝的可爱模样。

“唔。工业品的意思嘛。”李桢抬头看了她一眼,虽然还是一身男装。但是经过这二十天相对平静的日子,瘦小的身材居然微微露出一丝曲线来,清秀的脸庞也圆润了一些,看起来比以前白净不少。唉,看来要早点找个理由把她送回家人那里去了。心里胡思乱想着,嘴上却说:“就是工人在夜里做的茶叶,这个夜里不见阳光的,所以,味道那是差了很多……”李桢胡诌了几句打算含糊过去。

“哦——”赵小刀似懂非懂,点点头微笑了一下,又张了张嘴,似乎还想问些什么。李桢见状急忙打断道:“小刀,你快去叫刘天正安排所有的百总来巡司府这里,立即军议。”

军议,现在已是固定的制度之一。自从来到河南布政使司,随着士卒渐多,事务渐烦,红衫军已不是李桢能随时独自决断的小团队了。现在,大部分的重大决定都要经过军议后才能确定下来。

巡司府里,各队百总、主管、总教习陆续来齐。共十五人,除了总教习姜涛,几乎都是些从梁家寨就追随着李桢的老人。几次扩军,这些老兵都凭着过往的资历、功劳和忠诚,被李桢重点关照。现在,就连其中年纪最小的罗勇,也以敢于任事,勤敏忠诚,被提拔做了炮队的主管。

军议照例是从介绍周边打探的情报开始的。

在李桢的示意下,侦骑队百总董武首先站起来说话。此人二十来岁,窄瘦的脸上有一双鹰隼般的眼睛。他本是姜涛手下的教习,曾在边军中做过一段时间夜不收,因为马术精湛被李桢看中,后来又发现他精于侦查,于是把骑兵队一分为二,让他做了其中侦骑队的百总。

“将军,按您的吩咐,俺们轮班监视内乡县,日夜窥视南阳卫的行止。屹今为止,毫无动静。”姜涛的手下,和那些老兄弟不同,似乎都习惯叫李桢为将军,以至于现在红衫军的新卒都称呼李桢为将军。

“果然不出所料。”李桢微笑道:“南阳卫想必异常空虚。定是有力军卒早已抽调一空了。”虽然不出自己所料,但是侦查、监视还是毫不放松。如果真有大队明军进剿,李桢也早就做好了避入伏牛山的准备,这也是他不断剿灭伏牛山里逃户、山匪的原因。

董武点点头,继续道:“的确如将军所料。邓州,淅川县那里,侦骑远远窥视过花园头巡司,果然也懈怠如故。”看来邓州的官吏对南阳府的西峡口巡司毫不在意。想想也是,毕竟不是同一府治,连正主南阳府内乡县都一片平静,隔了一个伏牛山山口的淅川县更是有理由装聋作哑。

李桢下意识的敲击着几案,每当他思考问题的时候,都会习惯性的轮流用不同的手指敲击桌面,这是从前对着屏幕边思考边敲击键盘留下的习惯。这时,董武已经坐回原位,换了刘天正上前说话。

“首领,辎重营的探子近日化妆成行脚商人,一直在南阳府,和邓州一带打探消息。这些地面消息倒还算平静。只是,听闻上月二十九日,杨阁部从京城来到襄阳,就任主管六省会剿军务大臣。算是最近最大的消息了。”习惯于分散风险的李桢,收集消息自然不会只靠侦骑。在辎重队里另有一套打探消息的系统,由刘天正掌握,李桢直接过问。

“杨阁部?六省会剿?”李桢低声喃喃自语着,脑子里拼命回忆着关于这段时间的历史事件。下首的姜涛脸色却变得苍白。看来六省会剿的名头还是让知道内情的人颇为吃惊的。

“我明白了。”李桢终于想了起来,抬头笑道:“这个杨阁部,定是‘盐梅上将’杨嗣昌无疑了。”扭头瞥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姜涛,不经意道:“姜教习,这个杨阁部可不就是去年害死卢督师的杨嗣昌。”

“原来是他!”姜涛的脸上浮现出一丝隐怒。

旁边却有好几个百总奇道:“首领,怎么叫那个脓包‘盐梅上将’呢?”

“听起来就像是个酒囊饭袋。”有人七嘴八舌道。

“也不尽然。”李桢轻笑着解释:“这个杨嗣昌还是有些小聪明的。当今皇帝对他恩宠无双,言听计从。听说,这个杨阁部自请外出剿贼的时候,皇帝亲自践行,赋诗作别道:‘盐梅今暂作干城,上将威严细柳营,一扫寇氛从此靖,还期教养遂民生。’全是殷殷倚重之意。这个‘盐梅上将’就是这么来的。”

百总们顿时哄堂大笑了起来。刘天正却偷偷看了李桢一眼,没想到首领对朝政如此了解,他不禁越发觉得李桢神秘。

“将军,襄阳此时定然是官兵云集,而南阳地面空虚,我军正好东出宛、洛,批亢捣虚。豫西一战可定。”姜涛站起来大声建议道。

“是啊,攻下南阳府。这是多大的声势。”周永富也激动起来。

顿时府中喧闹起来。

“东下南阳!”

“就地打粮!”

一时纷纷扰扰。

李桢皱眉思忖着。片刻后抬头正色道:“姜教习,红衫军的军力真的能达到攻克名城大邑的地步吗?”

“这个,这个……”好像被一盆凉水浇下来,姜涛的一下子从激动跌落到冷静:“对付正规战兵,当然还是不足。不过对上巡兵、州县兵、卫所军余,还是绰绰有余的。”

李桢暗自骂了一声,废话。巡兵、州县兵都是保安性质,最多就几杆快枪,几把劣质弓箭而已;卫所军余?那个,能叫士兵吗?于是淡然道:“既然如此,到时候官军围剿,红衫军还不是要逃入山中?难道东进南阳就是为了抢掠一把?”

“不仅如此,若是攻克南阳,我军定然声势大振,南阳本就流民云集,到时候,红衫军增至十万都有可能。”姜涛努力地想象着其他的好处。

“呵呵,增兵至十万?”李桢不屑道:“全是浮云。开了南阳仓,自然要多少人有多少人,不过看中的都是红衫军手里的粮草。实际上尽是些乌合之众,又没有时间训练管束,只要官兵四面围剿,估计几天就能逃散一空,东进南阳究竟有何益处?”

看李桢一语否定了乘虚袭击南阳的提议,巡司府顿时安静下来。在座的众人都在苦思冥想,下一步究竟怎么走,让这些红衫军的统领们颇为踌躇。

李桢也踌躇着。崇祯十二年,应该是大明在覆灭前最安稳的一年了。虽然这只是明廷在殒落前的回光返照,但是在这个时候,的确是一动不如一静。乘虚袭击南阳的提议虽然颇为诱人:在历史上的两年后,李自成正是袭取南阳,获得了大量粮草和流民,才从此军威大振,再也无法遏制的。虽然这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但那是在明军围剿张献忠屡次失败,疲于奔命了二十多个月之后的事了,更何况以李自成的深厚班底,再加上闯王的影响力,和红衫军相比简直是不可同日而语。

“还是要严格选拔,加强训练士卒,同时还要控制红衫军的规模。”考虑了良久,李桢一脸严肃,郑重的说道:“等明年开春,我们南下淅川……”

“南下淅川?”好几个跟不上思路的百总疑惑道。

“南下淅川再好不过!俺们跟着首领走,首领到哪里,俺们就去哪里。”韩大虎不知所谓的大声嚷嚷着。

“南下淅川?那,那可越发靠近襄阳,六省剿贼军务大臣招讨大营,可就设在附近呀!”姜涛满脸是汗的急急喊道。

“怕什么!”李桢露出六颗雪白的牙齿,以一种推销员特有的,富有感染力的职业笑容,微笑着看着他。从牙缝里一字一顿的说道:“这,就叫做灯下黑!”

作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