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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明 作者: 平抑惊人 字数:5944 更新时间:2012-05-09 19:09:00

第三章 冲击

……虎蹲炮解,此器因其形得名也。……有所谓毒虎炮者。固亦利器,但体轻易跃,每放在二三十步外……

……鸟铳解,此器九州原无传,自倭寇始得之,此与各色火器不同,利能洞甲,射能命中,弓矢弗及也……

——练兵实记·杂集·卷五军器制解

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李桢清楚地听到了两种火器交杂的声音。由震惊到不解,他的眉头越锁越紧,形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现在考虑对面的盗匪为什么会有火器这个问题纯粹是浪费时间。甚至考虑这两种射程相差甚远的火器为何一起发射都不算重要。现在的关键是,除了虎蹲炮和鸟铳,敌人还会有什么武器。

虎蹲炮和鸟铳,在大明的北部边军中常用。但现在最令人担心的,是佛狼机——那才是步军的克星。

即使是小铳狼机,用弹重半斤至一二斤止,平射都可以达到三五百步,仰射甚至可达到二三千步。如果是大铳狼机,用弹重三斤至五斤者,平射可以达到七八百步,仰射可以达到三四千步。在这种可怕的射程和威力下,慢吞吞的步军只有被屠杀的下场。

这么想着,李桢越发仔细的倾听。此时脑海里突然蹦出一句以前说过的话,“真是到了那时候我们就一起逃走吧。”李桢不由得苦笑起来。没想到几乎就要一语成谶了。

如果佛狼机的炮声一响,自己能做的恐怕只剩下赶紧接应前面的步军一起匆匆逃走了。

时间一秒一秒的过去。李桢的手心里全都是汗。没有第三种火器的吼声,让他稍稍放下心来。

而此时,两军之间,随着枪炮的轰鸣已经弥漫起了一层浓浓的,一眼看不透的淡蓝色烟雾。前面步军的队列里,时不时有被鸟铳击中惨叫着摔倒的士卒,随后很快被后队替代上去。由于这两个局中的每个队里都有三名老兵,阵形还没有开始散乱。只是所有的士卒都脸色煞白,战战兢兢,一步一步的往前挪,速度越来越慢。离开敌人还有三百步,前排已经倒下了十六人。隔着浓密的硝烟形成的雾障,不断射出的枪弹,正在严重削弱步军的士气。

实际上,步军能够坚持到现在,让李桢都感到一点点惊讶。

可是越往前,枪炮声越响亮。面对硝烟后未知的敌人,前军的移动越来越慢。乙局的后方两个枪兵队甚至已经出现了骚动。李桢知道,等前军再也不肯走,走不动的时候,那接下来将会是全面崩溃的开始。而且这个时间还在越来越近。

“罗勇——”李桢回头大声喊道,声音里充满了焦急。

“在!”罗勇牵了一匹黑色的战马一溜小跑过来。

“骑马速速过去告诉前军步卒,只要把水囊里的水全部洒在棉甲的前襟,就可以抵御枪弹。敌人的鸟铳不可能长时间发射,很快就要哑了!快去!”看着前军开始迟疑起来,李桢心急如焚。

“慢着!”一声暴喝。李桢又忽然想到前面枪炮声震耳欲聋。要是听错了话,反而会加速崩溃。

急忙叫住了罗勇。李桢绞尽脑汁想了片刻,突然,眼珠一转,大声吩咐道:“你到前面,给我一个一个凑到士卒的耳边传话,也让前面的士卒互相凑着耳朵传话。”

罗勇应了一声,急急上马,伏着身子跑去前面传令了。

第一个命令传出去,李桢慌乱的心情稍稍平复下来一些。想了想,他再次下令:

“韩大虎——”

“到!首领有何吩咐。”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后面蹿了出来。

“你,给我带十个人,一律上马,排着横队,紧跟在步军后面,有动摇退缩者,斩!”

“锵——锵——”拔刀声不绝于耳。韩大虎点齐人手,立时朝前策马奔去。细长的血锋刀在阳光下反射出凌厉的光芒。

这个命令实际上是再加个保险,用骑兵压阵,震慑步卒,不得后退。

两个命令迅速传递了下去。只见前面两个局的步兵方阵突然暂停了一下。士卒们把水囊里的水哗哗地全部浇到棉甲的前襟上。不一会儿,身上的棉甲就浇的湿透。这时,又一个士卒被枪弹击中,他身体晃了晃,居然没有倒下。他惊讶了片刻,低下头一看,顿时一阵狂喜:铅子虽然打到了身体上,但是并没有流血。那枚铅铸的子弹嵌在甲胄上,只深入了半分,就再也进不去了。

“真他妈管用……”那士卒大喊着,他的声音虽然立刻就被火器的轰鸣声给淹没了,但是对火器的恐惧却也烟消云散。旁边的士卒几乎没有听到他说了些什么,只见到他大张着嘴笑了一下,还朝自己点了点头,顿时放下心来,继续随着队列朝前走去。

“前军士气恢复了——”李桢翻身上马,在队列后面七十步,手搭凉棚,看着士卒们的步伐由整齐到散乱,又由散乱慢慢变回整齐,恢复了之前坚定的节奏。他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一半。至于另一半,考虑的却是:

“现在还需要守营吗?”

如果这次败了,以敌人的火炮,根本守不住木头围成的大营,只有逃走。

既然如此,何必还要守营?

那一百五十人的部队,应该即刻拉过来,充当后备。否则,骑兵冲阵后,自己连一个预备队都没有。而现在面对的,是鸟铳充足的盗匪——还有那些麻烦的虎蹲炮。要是无法突破,又没有预备队,就真是死挺了。

想到这里,李桢一咬牙,决心把所有的筹码都押上战场。

“找一个最弱的士兵,跑回去传令。”心里默默的说着,李桢扭头仔细扫视着自己的周围。现在身边只有四十七骑,每一个骑兵都是宝贵的战力。

就在这时,队伍的最后突然探出一张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清秀的瓜子脸,黑黑大大的眼睛,小巧的嘴唇——然后忽的缩了回去。

李桢脑海里顿时闪现出一幅画面:

乌云密布,暮色低垂,荒凉的平原上,一个童稚的声音在身后喊着:“那俺替大哥加入可好?”

“真是乱了套了。”小声嘟囔了一句,李桢策马快步来到队伍的最后。挡在那个小孩子前面的是一个经过梁家寨大战的少年士卒。此刻他脸色煞白,忙不迭的解释说:“俺啥都不知道,他是半路跟上来的……”

李桢根本没兴趣理会,眼睛直直的盯着面前的小个子清秀的少年,一字一顿的说:“骑兵队立刻就要冲阵,你,速回老营,叫刘天正给我带上所有能喘气的立刻赶过来接应!”

“嗯!”那个半大的小孩子点点头。

“还有,会骑马吗?”

看他再次点了点头。李桢立刻跳下战马,一把推开前面的少年士卒,将那个半大的孩子拎上马,又朝马臀狠狠加了一鞭,那马儿嘶鸣了一声,得得的向老营方向飞驰而去。

“快点——刘天正,赶快把预备队给我带过来。”看着渐渐远去的影子,李桢心里大声喊着。随后翻身上马,猛地拔出战刀,吼道:“所有骑兵听令,准备冲阵,目标——敌军的虎蹲炮!”

周围的骑兵顿时轰然响应,一起上马,拔刀。伏着身子开始策马小跑。

此时两军已经接近到一百步。战场在山谷之间,无风的午后,硝烟越聚越浓,浓浓的就像战场上的迷雾。隔着战场的迷雾,弓兵开始抛射,一簇簇的箭矢射入迷雾中,但是巨大的枪炮声掩盖了一切,根本不知道有没有效果。面对前面的雾障,步兵停了下来,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时候罗勇传令回来了。

“再去前面一次。告诉两个百总,步卒不要停止前进。”李桢皱眉表示着不满。“等我们冲过去之后,一定要紧紧跟上。”

说完,一催战马,四十六骑,就这样从后面鱼贯而出,穿过步兵的阵列,迎着浓厚的硝烟,一头撞入迷雾中。

“首领冲锋了——”这个消息让步兵方阵里士卒们都惊讶的张大了嘴。将乃兵之胆,看到首领冲过迷雾,顿时所有步卒精神一振,沿着李桢冲锋的方向,走入雾障,紧紧跟上。

风声在耳边呼啸,脚下的大地急速向后奔驰。

四十六骑,一字排开,形成了一个宽大的正面,呐喊着冲出迷雾,狰狞的面容,满脸黑色的痕迹,就像是一群从地狱里冲出的鬼怪。前面,六十步远,就是敌人色彩斑斓的军阵。穿着各色衣服的盗匪武器五花八门。中间夹杂着数十个鸟铳射手,全都带着惊骇欲绝的表情,眼睁睁的看着骑兵迎面冲击过来。

“跟上!队形左右展开!”

用简单的手语表示了意思之后,李桢一马当先,正面朝着敌阵冲去。六十步的距离对奔驰的战马来说不过是转瞬即到。直面红衫军骑兵冲击的第一排敌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狠狠的冲垮了一个十来米口子,飞奔的战马将蹲着射击的敌人撞倒,践踏着枪铳和被踩倒的人体,势如破竹的冲向下一排。

虎蹲炮由于射程很近,都被放置在第一排,经过这一下冲击,枪铳声近乎绝迹,不知是过热哑火了,还是被射手惊慌的抛弃了。

第一排逃跑的盗匪和第二排撞在一起,互相推搡着,拥挤的人群反而比敌人的军阵更有效地阻挡着骑兵的前进。

“转向,转向——”一边大喊,李桢一边拨过马头。

骑兵是不能在战场上静止不动的,高速机动,才是战场上的生存之道。趁着马速稍缓,李桢立即转向。四十六骑,在他的示范下,全体向右旋转,在敌阵的第二排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马刀平举,趁着对方还在混乱之中,飞速横掠过敌阵。

鲜红的血水和砍断的肢体漫天飞舞,血锋刀借着马速割开、撕裂一个个躯体。对冲阵毫无防范的盗匪,根本无法遏制骑兵高速的收割生命。双方甫一接触,凡是阻挡在突击路线上的杂兵就像野草一样被呐喊着的凶悍骑士纷纷劈倒,惊慌的盗匪立刻丢下武器像鸭群一样被赶得东奔西跑。本来还算能够看出形状的阵列顿时面目全非。

“冲过去——”

刚刚从硝烟中突入的步军,看到首领的骑兵在敌人的军阵里犹入无人之境,顿时士气大振。一起大声呐喊着,加快了脚步冲了过来。

“没想到敌人如此脓包。”

看着战场上纷乱的场面,李桢不由自主的小声道。才冲了两阵,敌人的鸟铳、虎蹲炮就全都哑了,原本赫赫的声势,现在变成争相逃跑的混乱。

“可是,远远不止三百人呀!”

虽然盗匪的方阵前线已经动摇,可是看那个规模,几乎有六、七百人之多。李桢催动战马,继续砍杀,骑兵就像狼群一样逼迫第二排的盗匪逃向后阵。把混乱推向更大的规模。

而从后方逼近,已经开始接触敌人的步兵阵列,更是把这种混乱急剧的放大。

“逃命呀——”

“出水——出水——”

各种各样的黑话混杂,被驱赶的盗匪一边喊,一边抛弃着手上的一切东西,四散奔逃。聪明一点的朝两侧的山上逃去,昏了头的只顾躲开骑兵,却一头撞上了后面滚滚推进的步兵阵列。

正面的敌人在狠厉的冲击下秩序大乱。但是,现在还仅仅是动摇,并没有崩溃。六、七百人的阵列,纵深实在是太大了。李桢率领的骑兵就像薄薄的高速运动的手术刀,正在把这个巨大的躯体层层割开。

再次深入了十余步,阻击的敌人渐渐多了起来。不断有身旁的骑士落马,淹没在人流中。混乱还在继续,骑兵的队伍也在不断减员。越往前敌阵越密,人群几乎要堆叠在一起,想策马转向也越来越难,压力陡然大增。

就在这时,身后再次冲上来十一个骑兵,以一个锐利的锥形阵撞入前面的敌军中。韩大虎的督战队也从后面冲过来参战了。精力充沛的生力军加入战团,让盗匪更加慌乱。身边的压力一轻,李桢立刻反应过来。

“只抓贼首一人,其余不问!”他大声喊着。

周围的骑兵也立刻一起大喊:“只抓贼首一人,其余不问!”

声音震耳欲聋,还在冲上前来的敌人步子明显放缓,狐疑地向后望去——不远处,隔着三排人墙,一个满脸络腮胡的胖子慌忙骑上一匹黄马,不等李桢继续冲阵,就扭头狂奔,一溜烟跑了。

“首领逃了!”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句,顿时,还在努力抵挡着骑兵的冲击,试图阻止红衫军推进的敌人全都迟疑下来。

趁着这迟疑的瞬间,韩大虎的骑队一步不停,直透敌阵的中心,随着一阵剧烈的晃动,敌阵中的纛旗倒下了。

李桢连人带马全是鲜血,对身边余下的骑士道:“让我们再冲一阵,把韩大虎他们接应出来!”

随着轰然的响应声,骑兵队再次冲击敌阵。李桢把手里的血锋刀挥舞的密不透风,连戳带劈,一路杀过去,就好像在色彩斑驳的麦田里犁出一道血红色的沟壑。

向前,再向前,在混乱的人群里突破了一道又一道人墙,直砍到意识都快麻木的时候。“轰——”的一声,最后一道人墙也崩溃了。放眼望去,是开阔的平地。这一轮的砍杀,虽然偏离的方向,但是最终透阵而过。

人马都极度疲乏,身边也只剩下三十来个骑士。

“让我们再冲一次——”

李桢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嗓音嘶哑的喊道。旁边的骑士齐声答应,随着他策马小跑着转了个圈,再回头时,所有人却赫然看到,敌人的军阵终于崩溃了。

就像雪崩一样,开始是稀稀落落的脱离,随后整排整排的脱落。最后汇集成大股大股的崩裂,掉落。整个战场发出山呼海啸的逃命声,无法遏制的恐惧让盗匪四散奔跑,如同发狂的羊群。漫山遍野都是这样一群群、一堆堆逃散的人群。头也不回的狂奔。

韩大虎率领剩下六个骑兵,在战场上左冲右突,势如破竹。现在再也没有敌人敢阻挡他们了。

甲局的步兵分成一个个队,四处兜住敌人的溃兵,所到之处,全是扔的满地的军械和来不及逃走,举手投降的敌人。

“砰——”虎蹲炮的闷响再次回荡。孤伶伶的,虽然在混乱中毫不起眼。但是在李桢听来,是那么的刺耳。

放眼望去,在一片混乱的战场中心,一个小小的方阵依然矗立,并缓缓向山边撤去。

“走——看看去”李桢皱眉说道。

一行骑兵缓步向那里走去。那里,一百多人的乙局,正在和敌人的方阵对峙。

“是怎么回事儿?”指着前面的方阵,李桢沉声问道。

“实在扎手!”乙局百总周永富愁眉苦脸道:“士卒们冲了五次,都没有冲进去,一连伤了四十几个弟兄。”

李桢疑惑着仔细看过去。看到对面有些特别高大的枝枝杈杈的武器,心下顿时了然。

“那个——是狼筅。毛竹制成的,最前面还有一层藤牌手,颇有章法呀。这样的阵势别说是步兵,就是骑兵少了也冲不动!”

不同于红衫军清一色的长枪短刀,对面的小方阵层层错落,藤牌为一层,狼筅为二层,镋钯为三层,长刀为四层,枪棍为五层。中心是两门虎蹲炮。这个阵势正是戚继光在练兵实纪上定下的专门对付北方鞑子骑兵的军阵,虽然只有二十余人。在周围的一片混乱中却井井有条,显得格外惹眼。

“不能硬冲!”李桢沉吟了一下。“把战场上的虎蹲炮集中起来轰击。我带十个骑兵截住他们的退路。其余骑兵,去打扫战场。”敌人军阵娴熟,不能活捉虽然可惜,但是李桢现在还没有招降的想法。

可就在这时候,红衫军的援军终于赶到了。一百五十人的队伍,全副武装,踏着正步走入战场,面对周围逃散的敌人,就像泰山压顶一样横扫战场。

在战场上搜缴到的数十门虎蹲炮也立了起来,也不管有没有火药、炮弹,士卒们先搬过来四面围住,威吓还在反抗的敌军。果然,对面方阵的虎蹲炮不敢再次施放了。

“现在可以劝降了”李桢微笑着对周永富说道。“下令!他们已经无路可走,让士卒们大声劝降吧。”

“再不投降,就要开火了!”

围住方阵的红衫军士卒一起大声威胁着。

“快投降吧!你们的首领早就逃了!”

“投降不杀!”

骑兵在周围一边策马环绕着孤伶伶的方阵,一边耐心的劝降。

四周都是黑洞洞的炮口,大股援军正在缓缓逼近。短暂的对峙后,剩下的那个方阵的士气终于崩溃了。突然,一面白旗从方阵里挑起。在李桢即将开火的威胁下,最后这一股敌军全部投降。

“一会儿回到老营——”李桢小声对身边的乙局百总周永富吩咐道:“把对面方阵的头儿给我带来,我要亲自审问。”

周永富答应一声,跑到前面去甄别俘虏。这时候,援军已经在骑兵队前十步站定,刘天正一身戎装,快步从士卒的队列中朝李桢跑了过来。

“来的早不如来的巧!天正,你们来的又快又巧,真是我的福将啊!”隔着两三步,李桢大声喊道。满脸都是胜利的兴奋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刘天正的笑容却有些古怪,只见他快步迎了过来,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低低的对李桢说着。

“什么?——”听到刘天正的话,李桢双目圆睁,脸上的笑容顿时凝固了。似乎此刻他所受到的冲击,比刚才在战场上所受到的,更大。

作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