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杀——”震天的响声来自晨操的士卒训练拼刺的怒吼。拼刺虽然招式不多，但是简单实用，无论老兵还是新兵，相对于枯燥的队列练习，都更喜欢训练拼刺。

训练走上正轨后，李桢就不再操心日常的营务。有刘天正负责后勤辎重，韩大虎和一众老兵监督训练，不大的营地显得井井有条。虽然对几年后的未来有着完整的规划，但是他现在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了营房后面，那处靠近后水的地方。在那里，有整个营地的军械维修之处——铁匠铺。

虽然只有两名铁匠，但是铁匠铺里的人倒是不少。烧火、鼓风的都由招募来的流民中的少年来担任，轮大锤的则由老兵中有力气的来帮忙，训练不忙的时候，韩大虎也会跑过来轮几下大锤。而两名老铁匠，则只负责指导和用小锤锻打整形。

“嗤——”一声淬火的闷响，又一件兵器开始淬火，然后又是再次加热——再次捶打——再次淬火。务求精细，不计成本。虽然规模微小，但是这里用的却是这个时代最先进的薪酬制度——计件定酬，而且成品如果质量上乘，会给予额外的奖励。

丰厚的酬金，充足的人力，再加上红衫军上上下下的尊重，两个经验丰富的铁匠使出浑身解数，卖力的整修着各种军械。

说来可笑，从商南县讹诈的那批军械几乎全部需要整修。县城武库里的那些藏品，本就简陋。再加上胥吏侵吞料价，粗制滥造，全部不堪使用。如甲，三十领鳞甲全部都是“中不掩心，下不遮脐，叶多不坚，袖长压臂，全不合式”，除了拆开做棉甲，没有其他用处。而头盔因为太重，戴起来极不舒服，也只好全部弃用。至于一百多把弓，弓力不过一二斗，矢长不过七八把，和上次梁家寨遭遇的骑兵所使用的短弓相比，射程上几乎不分上下，更别提几年后有可能遇到的满清弓箭了。五百把战刀也一样糟糕，满是锈迹不提，而且短小无锋。传说中的火枪，县城武库里根本没有，潮湿的劣质火药倒是不少。听说精良的火器只在州府武库和边军卫所里有一些。省内官军用这样的武器去作战，能够打胜仗到真是奇迹了。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铁匠铺一建立，李桢就日夜关心器械的修整，又另外画出图样，让铁匠生产在自己那个时代经过检验的冷兵器。至于火枪什么的，干脆想都别想。纯手工，一个月都未必能做一把。

“彭师傅，按照图样，这把刀似乎还要加个环形的护拳。”李桢满面笑容，用商量的口吻说道。对于这些手艺人，他一向都非常尊敬，更何况是现在这个格外需要借重的时候。

“成啊！”满面风霜的老铁匠瓮声瓮气地答道：“俺从来没见过刀镡下面还要加护拳的，不过——你说咋办就咋办！”那语气似乎对制造这种奇形怪状的护拳有些不满。

可是李桢对铁匠的语气却毫不在意，他的注意力完全被刚刚做成的军刀所吸引了：刀长三尺四寸，刀身修长，宽约两指，略微呈弧型，刀刃后面有一条宽宽的血槽。拿起来挥舞一下，约有三、四斤重，虽然没有开刃，但是轻快锋利。

“好刀！好刀！”看到这把像极了65式骑兵刀的军刀，李桢赞不绝口，熟悉的手感让他产生了一种亲切的感觉。

“装了护拳，五十八把战刀，今天就可以全部完工。”不同于暴躁的彭铁匠，在一旁笑眯眯的王铁匠脾气好的出奇。这次也是笑眯眯的说：“首领这个军刀图样，俺可是以前从来没见过，但是做出来还真是漂亮。”这话听起来尤其入耳。

“呵呵——两位师傅都幸苦了。那么，那把钢弩修复的怎么样了?”李桢轻笑着拱拱手道。梁家寨大战的最后一刻，李桢的钢弩摔在泥水里，不知哪里出了毛病，已经不能使用了。

“这个——”

两名铁匠顿时面面相觑，一脸傲气的彭铁匠也终于低下头来，惴惴不安的答道：“这把弩，俺们仔细看过，损坏的部件太过细小，而且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做的，一直没有修好……”说着他脸涨的通红，一手捧着弩箭，一手指着一处破损的地方解释着。

“算了——算了——”李桢无奈的挥挥手，现代弩的很多部件都使用的是高科技材料，什么玻璃钢、碳纤维、合金簧片，复合材料不一而足。本来就是想碰碰运气，碰到这个结果也是意料之中。

两个铁匠听到这句话，顿时松了口气。看来修复弩箭的任务一直让他们大伤脑筋。不过还没等他们喘口气，对面的那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嘴角微翘，又露出一丝熟悉的笑容。两人心里顿时忐忑了一下，每次这个首领有什么奇思妙想的时候都会不自觉的露出这样的笑容。两人心里几乎同时一紧。果不其然——

李桢变戏法似的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张图样。标准的，带了详细标注的三视图，把物体的形态简单直观的呈现在三人眼前。两个铁匠端详了许久，再次一脸茫然。

“这是——？”彭铁匠一头是汗的疑惑着。

“小铁锅？一定是小铁锅！”王铁匠轻声喊道，也不理会旁边彭铁匠的白眼。

李桢一头冷汗，这个M65的钢盔图样怎么看也不像是铁锅呀。也许，和头盔比，这个东西更像是铁锅？稍微清清嗓子，他尴尬的说道：“这个，两位师傅别感觉奇怪，这个东西其实是一种头盔……”

“啥——？”这回是两个铁匠异口同声的喊叫，让嘈杂的铁匠作坊都似乎都振动了一下。

过了片刻，面对两人难以置信的样子，李桢苦笑道：“两位师傅，都别问我，我也解释不清楚，我只想知道，这个东西能不能做出来，一天能做几顶？”和明代的铁匠解释什么是防弹外形，为什么弧线的钢盔可以弹开碰撞纯粹是浪费时间。

“先要做三种不同大小的铸铁球，比照人头大小就行了，然后用烧红的钢板在铁球上锻打定型，最后的折边可以用小锤细细修整……”两个铁匠凑在一起交头接耳，嘟嘟囔囔地小声算计了半天，才一起说道：“这个劳什子头盔可以到是可以做的，就是很耗工时，估计没有十天半月是开始不了的，不过一旦开始做了，速度倒是不慢，一天做四、五个没啥问题。”说完后又眼巴巴的看着李桢，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一两银子一个，先做四百六十顶。重量、坚韧这里都有详细的要求。”指着图样空白处的条目，心知肚明的李桢微笑着给出价码，灿烂的笑容就像是正准备拉客户的保险推销员。

剔除了工部的层层克扣，这个价格应该算是合理的，不过就算只是合理的价格，也比平常同样工时的价码高了十倍有余！果然两个铁匠都目瞪口呆。头晕目眩了一会儿，然后忙不迭的答应下来。就算工艺再复杂，材料、人工都是红衫军出，怎么算都是赚大了！四百六十顶头盔，在两个铁匠眼里已经变成了白花花的四百六十两白银。再加上之前做那种奇形怪状的军刀和修复军械所赚得的，天哪！短短几个月，好像就赚下了自己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银子。两个铁匠都不由自主的庆幸自己被半强迫的“雇佣”到这里来了。

听到肯定的答复，李桢也心情大好，想象着自己的部队清一色M65头盔前进的样子，不由得心情激荡，热血沸腾。下意识的挥舞着一把已经装好护拳的骑兵刀，他洋洋得意的大声说道：“这种战刀以后就叫它血锋刀吧。”本来就是仿造着雪枫刀的样子做出来的，命名的时候还是多少受到了原来名字的影响。不过能为这把刀命名还是让李桢格外兴奋。

底下有人应了一声，随后铁匠开始小心地为所有的血锋刀装上护拳。李桢满意的挑选了一把最重的血锋刀，把原来用的倭刀式样的战刀换下，带着一脸的笑意大步走出了铁匠铺。

算算再有最多个把月，自己的骑兵队就可以换上轻便坚固的新式头盔，清一色的血锋刀，随后再换下现在的半身棉甲，换成锻造而成的胸甲，无论是战斗力还是防御力，都将是首屈一指的。边往回走，李桢一边盘算着。眼下的部队分为骑兵、步兵、弓兵三个兵种。持枪的步兵虽然最多，但是骑兵却是他最为看中的，挑选的又都是最优秀最服从的士卒，老兵的比例也最高。

“报——”一个充当传令兵的少年穿过满是尘土的训练场跑了过来，单膝跪地行礼。在这次招募中有不少年龄不满十五岁的少年，甚至扛不动两米的长枪，都被安排了传令、瞭望、看护这些并不需要气力的位置。

“豫边村西南，盗匪下山骚扰，这次有数百人，刘统领请首领商议——”少年一脸严肃的禀报道。

自从李桢在豫边村西北十五里处扎营，那个小小的村庄就几乎立刻变成了他的“保护村”。虽然没有刻意骚扰，但是每天的巡视都是把这个村庄整个包括在内的。开始是每天十几个骑兵，明晃晃的马刀，全身甲胄耀武扬威地呼啸而过；随着新兵的编练成熟，现在则是一百个步兵排着整齐的纵队，大摇大摆的从村庄前走过。虽然从没有大股人马进村，但是村民还是“自发的”隔三岔五的运来鸡鸭、果蔬“慰问”。红衫军也每次都回馈些布匹、食盐作价。到现在为止，双方都对现状非常满意。甚至豫边村的村民更满意一些，因为几乎没有什么花费，平时小股盗匪的骚扰就已经近乎绝迹。

听到自己的“保护村”被骚扰的消息，李桢顿时心头火起。心中骂道：“这么小小的村子，老子都不敢去惊动它，就等秋收后再去筹粮，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开眼的盗匪！”这么想着，李桢点点头，一边快步走向帅帐，一边对身后的两个少年护卫吩咐道：“通知所有队正，即刻到帅帐参加军议！”

红衫军帅帐，此刻气氛肃然。刘天正扶着脑袋，一脸愁容地坐在右首，正对面是满脸通红、神色激动的韩大虎。

李桢一踏入帅帐，就立即感觉到剑拔弩张的气氛。刘天正和韩大虎两人性情截然不同，一个冷静谨慎，一个冲动暴躁，为了同一件事，很容易争吵不休。这次也不例外。

“禀报首领，”看见李桢进来，两人一同站起来，刘天正抢先说道：“巡逻队今日辰时在豫边村西北遭遇大股盗匪，大约三百人。为首的扬言要洗劫豫边村，和我们平分掳获。步营百总彭敬轩带着甲局百二十人没有答应，正慢慢回撤。对方也没有追击的意思……”

随着红衫军的人数大增，李桢已经对全军进行了重整。步军营人数最多，依照明军的编制，三队为一旗，旗总一名，共有兵员三十七名。三旗为一局，百总一名，共一百一十二名士卒。甲局算是步军营中最精锐的局了。

“此时出现的盗匪，绝不寻常，不但人数比前几次多。而且也不像从前一样惧怕我军的巡逻队，远远躲开，而是和我军对峙。在下担心，这些盗匪是应有备而来，最起码有所依仗，甚为可虑——”

“可虑个屁——”韩大虎小声的说了一句粗话。刘天正满脸铁青，嘴角动了动，但是最终没做声。

李桢大步走到帅帐正中的帅椅上，正襟危坐。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朝韩大虎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在梁家寨的时候，俺们清一色的步卒，只有几个三心二意的弓手，就敢和人数差不多的马贼对撼。而且那些马贼的身手、骑术都还不弱，不是都被我们砍的落花流水？更何况这些无马的山贼！”韩大虎神色激动，最后说道：“一骑当十步，人数就是再多一倍，也不是俺们的对手。”

听到“一骑当十步”这句话的时候，李桢就一阵头疼，自从他说过这句话后，韩大虎就把它奉为至理，时时提起。想到这里，李桢扭头看了一眼刘天正。这个个子瘦小的属下倒是细心精明，就是临机决断总有些犹豫不决，负责后勤辎重，防守营地倒是不二人选。想到这里，他沉声道：“天正，你的担心很有道理……”刘天正明显是松了口气，不过后面的话立刻让他神色紧张起来。

“但是，豫边村近在咫尺，如果我们不去救援，去打败那些觊觎的盗匪山贼，我们如何在此地立足？更何况，最多再过两个多月军粮就要见底，而那时候正是秋收时节，如果现在不能保护豫边村的平安，到时候我们红衫军难道要像那些盗匪一样去抢粮？如果那样的话，我们给手下士卒灌输的红衫军除暴安良、替天行道的道理，岂不是都变成了谎言和空话？到时候怕是纪律和士气都会荡然无存！”李桢一字一顿，声音铿锵有力。韩大虎在一边听得双眼放光，频频点头。就在快说完的时候，帅帐一动，各队的队正——大部分都是梁家寨大战后剩下的老兵——鱼贯而入。

简单说明了情况后，帅帐里鸦雀无声，等待着首领的决断。但是仅从属下涨红的面孔就可以看出求战的心思。都是从梁家寨的死人堆里滚过来的，反而被盗匪欺负到家门口，所有人都有几分怒气。带着一丝淡淡的嗜血的狂热，有几个队正甚至捏紧了拳头，似乎就等着下令出击了。

犹如箭在弦上，其势不得不发呀！看到这一幕，李桢双目微闭，心里这么想着。瞬间之后，猛然睁开双眼。

“我决定，出战——！”大喝一声，他的口气斩钉截铁。

顿时，整个帅帐沸腾起来，几乎每个队正都兴高采烈。只有刘天正皱眉沉思。看刘天正苦思冥想的样子，李桢忍不住道：“天正，我们是不得不战。这一次，必须直面对手。除非我们毫无胜算——”

“那要是毫无胜算，首领，那时候我们该如何？”刘天正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样子。

“那时候……”李桢沉吟了一下，摊开双手做无奈状，正色道“真是到了那时候我们就一起逃走吧。”

顿时，帐篷里爆发出一阵大笑。显然是被首领的笑话逗乐了。为了守寨的兄弟，带着步卒对抗骑兵，一路鏖战的首领，怎么可能逃走呢？被大伙儿所感染，连刘天正都尴尬的笑了起来。

军议之后，红衫军可战步兵，共两百四十人，分为彭敬轩带着的甲局、周永富带着的乙局这两个最精锐百总队。再加上六十名最好的弓手，全部的骑兵五十八人。出战之兵，达到了三百五十八人，几乎达到全军的八成。留下守寨的一百五十人照例由刘天正率领。

步军迈着整齐的步伐向战场出发。按照事先的计划，李桢亲帅骑军，马蹄包步，马嘴衔枚，所有骑兵牵马便步，不声不响的坠在后面，躲在步军特地用正步踏出的烟尘里。这样的布置，即使对方有能够贴地听声的侦查高手，也听不出有如此多的马军。

这个计划是李桢亲自制定的，符合他一贯喜欢简单明了的性格：针对对手在豫边村西北摆出的那个乱糟糟的方阵，前面的两个步兵局也摆出两个空心方阵，里面各有三十名弓手，大摇大摆的逼近对方，犹如两个巨大的铁锤，去吸引对方的注意力。如果接近到一百步之内，弓手的射程之内，敌方就慑于气势而撤退，两个步兵方阵就立即前后摇动旗帜，左右分开，让后面一百步的骑兵从中间冲上去截杀。否则，就在弓箭对射一轮后，等敌方阵脚散乱，注意力全部被正面吸引的时候，左右摇动旗帜，骑兵则从侧翼横扫敌军。

十里之遥，转眼即到。不到午时，李桢从后阵高高扬起的尘土里，已经看到了那个色彩斑斓的大方阵。红衫军拒绝对方后，不想把后路留给红衫军截断的对手，选择了在村外的战场上以逸待劳。看着那个乱糟糟的宽大方阵，各色武器混杂，李桢不禁轻笑，真是一群乌合之众。也许，过会儿只要步军压上去，敌人就作鸟兽散了。自己唯一需要考虑的就是怎么截住所有盗匪，不放他们逃入山林里。这么想着，李桢抬头看了看后面十七八里葱郁的伏牛山，做为秦岭的一个分支，连绵数百里不见尽头。

三百米，二百米。长枪如林，缓缓但是坚定的挺进。对面的阵势似乎一阵骚动。

“就要崩溃了……就要崩溃了……”李桢暗地里一遍又一遍的对自己说，现在只要稍微闭上双眼就能想象到骑马冲阵的呼啸风声，还有挥刀砍杀的那种畅快淋漓的感觉，李桢的嘴角不自觉的微微翘起，一丝笑意悄然浮现在脸上。这一切似乎就要在下一刻重演。回头看去，所有的骑兵全都面带笑容，一脸的轻松。由于老兵众多，耳濡目染之下，骑兵杀步兵犹如砍瓜切菜的观点深入人心。此时所有人的感觉都仿佛像是去狩猎一般。

就在这时，“砰——”的一声巨大的闷响，李桢双目圆睁，急速扭头向前望去——只见一缕硝烟正在这个宽阔的战场正中，袅袅升起。

“这是？虎蹲炮——”片刻的震惊之后，李桢首先明白了过来。而周围所有的骑兵此时全都目瞪口呆，第一次见到火炮的射击，那种震撼简直无法想象。

红衫军的前军，两个百总的步军此刻已经跨入了敌方的火力范围。前方硝烟四起，枪铳的脆响声、虎蹲炮的闷响声纷杂凌乱，不绝于耳。此刻，重整后的红衫军正面对着前所未有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