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二年七月十九日，梁家寨西北三十里，商南县县衙，退思堂。

午后的斜阳洒在堂前的花园里，弯曲的小径，被繁茂的花草衬托的格外幽静，雅致。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

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商南县知县梁南英坐在堂上的官帽椅上，一身便装，手举茶杯。堂下优雅的景色，不由让他轻诵着遗忘已久的唐诗。

退思堂原本就是知县预备上堂或者退堂休憩的地方。此刻的他心情轻松，面带微笑，苍白的瘦长脸上，浮现起几丝兴奋的红晕，几缕稀疏花白的长须，在微风中轻轻拂动。此刻的他，正耐心等待着他的幕友一起去后堂知县廨密议。心中怀着难得的雀跃，努力按捺着自己，否则他几乎就要跳起来。

“真是时来运转……”

梁知县惴惴的回想着。昨天，才得到葛水堡巡检司被袭，所有税银、卡费、粮草、武器被搜刮一空，巡检仅以身免的消息，他坐立不安，彻夜难眠。还好只有他一个人知道——无他，巡检梁勇正是他的族弟。

丢失税银当然是杀头的大罪，好歹还可以挪用填补。弓手的损失就不好交代了，可麻烦的是，听说袭击巡检司的是左良玉手下的把总，不由让他目瞪口呆。左良玉圣眷正浓，又和复社中的同僚交好，怎么会抢掠巡检司？事情要是闹大，定然招来全面的调查，自己怎么样也难脱一个任人不明之罪。总之，无论最后情况如何，对自己都是大大不妙。

正在绞尽脑汁，犹豫踌躇，想尽办法的时候，突然，传来了明军和巡检司弓手联手，在梁家寨大败闯贼的消息，闯贼悍将“一只虎”李过，连同他率领的数百精骑，被彻底击溃，残余逃入商洛山深处……

这个消息是巡检梁勇为了将功赎罪，悄悄跟随明军，冒着生命危险，偷偷窥探到的。自己这个族弟，当真勇气过人！

平地一声惊雷！

所有的犹豫踌躇，全都解决了。梁南英一身轻松，略一思索，就理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然是只有自己才相信的来龙去脉：

十七日，葛水堡巡检司受到闯贼数百精骑的袭击，贼势甚张……

巡检梁勇丝毫不惧，率领葛水堡巡检司弓手、农兵痛击闯贼。终因寡众不敌，且战且退……

是夜，闯贼在梁家寨追上梁勇，两军鏖战，巡检司士卒死伤殆尽。梁勇大呼酣战，死战不退。正好明军左良玉部下陈把总率领一支人马路过，两面夹击，闯贼大溃……

定是如此！嗯，还要再加上一句，此战完全粉碎了闯贼窥视商南，东进宛、洛的战略企图！

这下，今年自己一定是优叙了。连带那个不成器的族弟，也能升官发财，光宗耀祖。没想到还真是祸福相依呀。

如此锦绣文章，一定要让幕友王师爷来做，才能写得花团锦簇，烈火烹油……想到这里，梁知县不由得起身，急步走到堂外，焦急的翘首以盼。

××××××××××××××××××××××××××××××××××

丹凤县城东七十里，武关。

雄关如铁。周围军帐耸立，陕西、三边总督、兵部右侍郎郑崇俭的剿贼大营正是在这里下帐。

郑崇俭五十多岁，圆脸短须。身穿三品孔雀补子大红色红丝蟒服，头戴六梁冠，正襟危坐，此刻正满面愁容。自从他驻节武关，军事上就没有顺遂过。三百里商洛山，撒进多少部队都好像石沉大海。明明知道李自成的部队就在山中，可是每次都像大海捞针，毫无结果。

前些日子的马兰峪之败，让他对进山剿匪彻底失去信心。于是，改为在四处隘口重兵围困。但是兵分则散。各处小些的据点，不断受到袭扰。前日，更糟糕的消息传来。屯兵千余的龙驹寨被围、桃花铺、白羊店接连失守。

这几处是大军在商洛山的重要据点，但是一个不慎，接连失陷。数万剿贼大军，又要入山进剿了吗？

帐里众多幕僚，也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入山进剿？闯王的队伍在山里就像猛虎一样凶猛，又像猴子一样灵活。想起上次入山的情形，当真是肥的拖瘦，瘦的拖死。官兵不是找不到敌人，就是不断被伏击。简直不堪回首。

龙驹寨，救还是不救？郑崇俭修长的手指在几案上下意识的敲击着，感觉左右为难。

去了，一定是又一次的扑空。而且还要损失更多的官军。

就在此时，忽然中军来报，有商南县紧急军情。

郑崇俭立刻想起梁知县那清瘦苍白的样子。梁南英这个人，精明干练，算是能吏了，这个时候有紧急军情，难道是闯贼已经骚扰到商南县了吗？这么想着，郑崇俭皱了皱眉头。

可是，当郑崇俭拆开军报看时，皱着的眉头慢慢舒展开了，先是疑惑，然后是微笑，最后，脸上的表情变成了狂喜。

“哈哈——没想到闯贼也有这一次惨败！哈哈——”长久的郁闷和压抑一扫而空。郑崇俭长身而起，拍打着条案。

一会儿，兴许感受到了自己的失态。郑崇俭咳嗽了一声，缓缓坐下，把军报发下去给周围幕僚传看。

“大捷呀！”其中一个幕僚站起身来，向郑崇俭深深一作揖。道：“此次大捷，全赖总督大人中间调度，亲赴戎机。在下认为，此次大捷，不让前年的潼关之捷！”

郑崇俭微笑抚须，一脸得色：“本帅之前定下四路进剿，虽然一时不顺遂，不过总算有了效果。当然还赖圣上灵威——”说毕还向东北虚虚拱手。

“极是，极是……”好几个幕僚同时点头，一脸喜悦和敬佩的样子。

“总督大人忠心国事，真是我辈楷模呀……”另外几个幕僚从另一个方面夸赞着上司。整个大帐顿时赞颂之声犹如潮涌。

但是，在哪里都有不开眼的，就在这时，帐里传来一个与众不同的声音。

“此事可疑。葛水堡、梁家寨，位置偏僻，又非险要，闯贼为何劫掠此处？巡检司弓手，战力孱弱，就算有左良玉精锐步卒援应，但是步不敌骑，又怎会全歼敌骑？大人明鉴”

年青的幕僚上前一步，朗声说完。帐中静了一下。无法反驳年青人的问题。有人在角落里小声说了句“狂妄！”

郑崇俭不以为杵的笑笑，温言道：“梁知县乃是我的故交，其人精明强干。此等军国大事，必不敢虚言。况且白纸黑字，怎会抵赖？子玉显然是多虑了。”

顿了一下。郑崇俭继续说道：“如果闯贼精锐受挫，龙驹寨定然解围——”

话音未落，中军急报：“龙驹寨解围，闯贼从白羊店退走。”

真是料事如神。

年青人涨红了脸，退下。

帐内的幕僚们已经没有空理会那个年青人了，全部七嘴八舌的讨论如何写好这次大捷的奏疏。

“应该着重写入大军‘四路围剿，屡败闯贼，贼军穷蹙，狼狈逃窜’。这一句。否则怎么会有梁家寨大捷？巡检司弓手应该只是遭遇小股溃散的贼军而已。”一个中年幕僚捻须说道。

“龙驹寨离梁家寨不远，此役应该是龙驹寨大捷才是。”当然，一百多里的确也没多远。

“那就应该让梁知县早点把首级、缴获交来大帐清点才是……”另一个年纪略大的幕僚急急大声喊道。这是在提醒众人，战利品在手，才有话语权。

虽然总督具有广泛的权力，为一方军政之首，巡抚、总兵、地方三司俱听节制。可是有了战利品，奏疏才能随心所欲的发挥。

“正是这个道理……”

“这才是正论、老成谋国之言呀……”有人感叹，有人附和。帐中气氛热烈。郑崇俭那激动的心情已经平静下来，只是微笑了一下。恢复了文官特有的从容潇洒，毫不在意底下为了如何书写自己的功绩而争论的面红耳赤。一脸淡然的样子。

心里却思虑着，好不容易才有这样的大捷，该如何去利用这样的机会呢？

××××××××××××××××××××××××××××××××××

瓢泼大雨，一阵紧似一阵。

山里的雨季，已经提前来到了。狂风骤雨之下，马兰峪好像惊涛骇浪里的小岛。

没有星光，一片漆黑的夜里，闯王老营的帅帐中，灯光入豆。

李自成面向西边端坐，高大的身影在帐壁摇曳。下首是义军得力将领，分坐左右。和以往的轻松不同，全都一脸严肃。

前日，一接到李过惨败梁家寨的消息，义军不得不解了龙驹寨之围。全军收缩。

完全出乎意外。五十精骑，居然败给了不到一百名步卒。

而且主将重伤，现在还昏迷不醒。五十骑，能跑回来的不到十人。马匹、武器损失殆尽。

形势顿时吃紧。

龙驹寨附近的杆子，都开始对闯王的武力产生怀疑。偷偷拔营的有之，不停号令的有之，原来如臂使指的各路杆子，已经号令不灵。围攻龙驹寨的兵力，立刻就散去大半。

就连老营，也对明军收起了轻视之心。潼关之败的阴影，再次笼罩在所有人的心头。

“闯王，这次亏不能白吃了，我率领本部兵马，再去一次商南。”刘宗敏不服气的说道。

“龙驹寨的围解了，再去商南能带上多少兵马？”高一功满脸不信。龙驹寨千余官兵，严重威胁进军商南的义军后路。能拨出五十骑前出梁家寨，这还是龙驹寨被围攻，被死死盯住的结果。

其他几个将领都在沉思，不发一语。

“从撤回老营的弟兄们传来的消息看，”李自成一边思考，一边缓缓说道：“补之这次的应对并无不妥。而且，从战力上看，其实还是占优——”

这次小规模冲突的胜负，闯王其实并不放在心上。可是输的太惨，造成了一系列新归附的杆子的叛离，却是始料不及的。

“其实胜负并不重要。关键是：现在谁都不知道这股明军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归谁节制？为何会屯兵商南？”一边说着，李自成一边扫视帅帐，目光所及之处，将领们全都陷入深思。一副苦思冥想的样子。都是打老了仗的，像这种得力的精锐部队，却放置在战略要地之外，坚守并不重要的据点，引而不发。这样的情况，众人还从未见过，究竟官军后手如何，谁也无法预料。

“不是有消息说是左良玉的部下吗？”帐中响起了一个猜测的声音。

“嗤——”刘宗敏不屑的一笑。“左良玉有多少本事，俺还能不知道吗？况且左良玉出身辽东，重视骑兵，手下绝对不会有什么精锐步卒。”

“是啊，左良玉的兵，军纪那是数一数二的糟糕——”另外一个将领补充道。

“那会是哪个明将的部队？郑崇俭的标营？——”

这个猜测，干脆连反驳的声音都没有。谁都知道，郑崇俭的标营一直被他紧紧的带着，远在武关，连上阵都没有过。

一片沉默。所有能想到的答案被一一否定，现在，谁也无法回答闯王的问题。

片刻后，坐在后首的一个中等身材的将领站起来，李自成抬头，原来是义军中号称足智多谋的田见秀。

“怎么？玉峰有何见解？”李自成热切的望着，期待着更有意义的答案。

“其实此战，对我军并无什么特别的损失。”开头一句话就让闯王眼睛一亮，李自成身体前倾，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李过首领之败，并非明军战力绝伦，而是对手纪律严明，作战顽强。再加上一些运气而已——”

至今对李过被人在两百步外射中的消息无法相信，所有闯将都认为应该是对方预先埋伏了弩手，而且是运气奇好，才能收到这样的效果。

“——而且，少数杆子叛离对我军也并无影响，只是声势上弱了些而已。可是实力上损失有限。”听到这里，大帐中很多将领都点了点头。实际上随着老八队的溃散的老兵慢慢的归队，实力还有所上升。这次的损失，并不算不可承受。

“正好借此失利，我军收缩防御，不但龙驹寨之围可以撤掉，就是白羊店、桃花铺这些外围不甚重要的据点，也可以放弃——”

不顾周围疑惑的目光，田见秀继续侃侃而谈。

“收缩防御，正好集中兵力，其一，可以借着这次有归附的杆子叛离的借口，整顿已经降服的杆子，彻底消化掉这些降众，充实我军的实力……”

“其二，可以引这股官军入山，寻机歼灭……”

“其三，”田见秀掰着指头继续说道：“整编之后，我军可以南下汉水，进入郧阳大山，绕过商南，由淅川东入豫西。这样，对我军东出宛、洛，驰骋中原的计划并无什么妨碍。”

“啪——啪——”田见秀慷慨激昂的说完，李自成带头拍起手来。帐内沉默的空气一扫而空。

“甚至马兰峪也可以不要了——”李自成笑着补充，刚才的建议给他启发不小。

“等我军整顿完毕，就拿这次三心二意的叛离杆子练手——然后南下汉水，深入郧阳大山。”说到这里，闯王微笑着看着底下众人。微笑道：

“我正愁没有借口整顿这些军纪散漫的杆子——”

底下众将都信心十足的起立。对付山里的杆子，原来还不好开口，毕竟都算是造反的义军。不过现在已经不成问题了。而且关键是，对手的斤两，众人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就让官军高兴些日子——白羊店、桃花铺我军全部撤出。对官军只要监视着，不用再袭扰了，先把这商洛山里其他的杆子全部收服再说。”闯王最后下令。

众人领了命令，笑容满面，鱼贯而出。

大帐再度空空荡荡。闯王端坐帐中，依然一动不动。

没多久，总管任继荣轻手轻脚的走入帅帐，看到闯王仍旧在凝思。

“闯王，休息了。”任继荣小声催促着。

李自成转过头，浓眉下的锐目一扫。眉宇间居然有了一丝踌躇。不知所谓的说了一句：“这次风雨来势汹汹，出其不意，真是令人担心——”

话音未毕，外面，暗夜的骤雨里，突然刺眼的光芒一闪，照亮了天地之间。犹如一条耀眼的巨龙突然撕破黑暗，张牙舞爪的潜入人间。

闯王立刻停住声音，神情肃穆，凝神细听，似乎在等待着那声随时都会炸响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