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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明 作者: 平抑惊人 字数:5017 更新时间:2012-04-25 15:46:00

第八章 急转

富水堡巡检司到梁家寨,绕过几个平缓的小丘,是一条蜿蜒的山路。

耳边是战马飞跑起来的风声,身后是六十多人飞奔的队伍,此时此刻,李桢归心似箭。

一个多时辰前,苏醒过来的罗勇用轻微的声音告诉了他,自从大队人马离开,接近正午时,梁家寨西北忽然袭来五十精骑。一人双马,行进快如闪电。刘天正已经紧闭寨门,登上寨墙固守。

那可是五十精骑呀。寨子里老弱、少年士卒全部加起来只有二十三人,还有全部的粮食辎重。一旦有失,后果不堪想象。

可是自己这里也只有三十九个枪兵,刚从缴获中配齐了武器。还有的,就是二十四名原本是巡检司弓手的俘虏。

一骑抵十步,自己到底救不救?

这个念头才从头脑中浮现,李桢就毫不犹豫的把它驱逐了出去。

见死不救,军心士气可就全部毁于一旦。

且不说自己的心血完全付诸东流,就是自己的良心和自尊也无法接受。

男人,可以被击败,但是不能退缩。击败了还可以卷土重来,退缩了就是威信扫地。

手下士卒热切期待的眼神鼓动着他,李桢一瞬间就想好了该如何选择。

就地掩埋了一时用不到的缴获。怀着对首领战无不胜攻无不取的信任,对精骑的战斗力毫无概念,也毫无畏惧的士卒信心满满的回援梁家寨。

巡检司的俘虏们还没有搞清楚状况,至今不明白为何被抓。但是李桢允诺,如果去救梁家寨,不但无罪,反而会分发赏赐。

出于对这股纪律严明的官兵的畏惧,和信心,原本的巡检司弓手也稀里糊涂的跟了上来。

至于不去救梁家寨的后果,李桢没有说。但是从他凌厉的眼神和斩钉截铁的命令看,大家都知道答案,而且很乖巧的没有问。

巡检司的巡检只不过是态度傲慢就差点被杀,巡检的亲信只是试图反抗就全数处决。有了这些前例,再迟钝的俘虏都知道应该如何选择。

李桢一路飞奔,心里不断的催促自己。熟悉的山路飞快向身后退去。

后面一里地远,是韩大虎带队的步兵。前面的长枪兵排两列纵队,紧紧跟随;后面的巡检司弓手气喘吁吁地越拉越开,从一条直线,慢慢变成一条虚线,最后变成一条点划线,而且还是歪歪扭扭的。

李桢回头望了一眼,不由皱了皱眉。还有二十里,要是再这样下去,到了地方就不剩几个弓手了。

××××××××××××××××××××××××××××××××

尘土飞扬,几步不见人影,梁家寨前的那片开阔地倒是越发平整了起来。

百多匹马在寨前嘶鸣,马蹄阵阵,仿佛下一刻就会踏破低矮的寨墙。

李过眯着眼,透过漫天的尘土,向梁家寨的寨墙上望去:二十几个火红的身影,持枪肃立,人影和长枪一样笔直,没有一丝慌乱,也没有一丝动摇。

三天前,他接过闯王将令,去打探增援龙驹寨的小队精锐明军。如果有机会,就寻机歼灭这支小队。

“不过是六十人的一个队而已,有必要专门抽调老八队的精骑去搜寻?”记得他当时还颇为不解。

“侄儿,你再仔细算算,一个队的枪兵,六十人,几乎占了一个步军营三分之一的编制。再加上我们还不知道的……龙驹寨附近可能有一个步军营的援兵——而这我们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闯王一脸严肃,缓缓说道。

“再加上行动隐秘,纪律严明。侄儿你还记得崇祯八年的洛阳之败么?那时候,天雄军也似这般……”

崇祯八年十月,老闯王高迎祥、扫地王、闯塌王、整齐王等十几家名号响当当的首领,合兵攻打汝州和洛阳。当时连营百里,军势极盛。正是卢象升的天雄军昼夜兼程驰援,先在汝州击败了整齐王,又在洛阳击败老闯王。

再之后是南直隶、凤阳、滁州,接连惨败,不忍目睹。义军连营俱溃,朱龙桥至关山,积尸填沟委堑,滁水为之不流……

李过打了个寒颤,不敢再继续回忆下去了。卢象升的那支天雄军曾经是闯王和他部下的梦魇。即使在去年被建虏歼灭在巨鹿,现在想起仍能让人从梦中惊醒。

想到这里,李过下意识的捏紧了拳头。暗自下定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找到这梦魇的源头,击溃它,碾压它,粉碎它。

可是现在的情况却让他深深的疑惑了。

虽然探子认定眼前梁家寨里坚守的就是这股明军。可是,梁家寨既不像扼守商洛山东边的龙驹寨位置关键,也不像马兰峪的门户射虎口地形险要。

这个地方对闯王毫无威胁,明军扼守这里做什么?

正因为不知道是为什么,就更要攻破这个小小的寨子。俘虏里面的明军,细细拷问,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报——商南县方向没有动静。”

“报——郧县方向没有动静。”

“报——富水堡方向没有动静。”

李过小心翼翼的把侦骑撒的很开,东、南、北三个方向二十里范围内,半个时辰就探查一次。磨刀不误砍柴工,另一队人马砍伐树木,制作攻城器械。

看情形,周围并无明军大队来援。这伙儿明军孤立无援,只等器械齐备,就覆灭在即。

可是,不知为什么,李过的心里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慌。

××××××××××××××××××××××××××

梁家寨寨墙上,刘天正跨刀持枪,全副武装。

精骑袭来的那股震惊已经过去。虽然不知是何处的盗匪,但是带着对首领莫名的信心,他有条不紊的做了所有能做的准备。

紧闭寨门,用装满辎重的大车堵死门洞。

所有人员全副武装,登上寨墙守卫。同时派出信使求援。

现在,看着寨墙下精悍的骑兵来回奔驰,虚张声势,刘天正紧握长枪的手里全是冷汗。

可是,退无可退,寨子里准备着整个冬天的粮食;

也逃无可逃,两条腿的能跑过四条腿、八条腿的吗?

或许这些,就是之前首领歼灭的那群盗匪的同党?

寨墙里所有人都面色苍白,满心恐惧。

没有别的选择,既然如此,只有死战。而且,相信首领就会回来援救的。

恐惧到了极点反而让人安静。

“首领就会来的。”刘天正小声的嘟囔道。不知道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同伴。

这句话在寨墙上传了一个遍,二十三个人,在恐惧中怀着最后一丝强烈的希望,坚定而无奈的看着对手在寨子下面不停的折腾着。

来袭的盗匪花了一个时辰填平了壕沟。飞快而有条不紊的架起简陋的梯子,开始向上攀爬。前面的嘴衔刀剑,手脚并用;后面的不断向寨墙上射箭,阻止寨墙上的人靠近梯子。四、五名先登的盗匪已经在寨墙上露出半个身子。

靠在厚厚的墙垛后面,射击的死角,底下骑弓射出的箭几乎没有什么威胁。一个年少的士卒按捺不住,猛冲出来,对着一个垛口刚露出半个面孔的盗匪直刺过去。那人双手攀着寨墙,腾不出手来反击,眼看就要被刺中。忽然,他双手猛地用力,身子暴涨,从垛口直接跃上寨墙,刺向咽喉的一枪穿过腋下,完全刺了个空,臂力之强劲,身手之敏捷,令人叹为观止。

寨墙下猛然爆发出大声的喝彩:“灌进去了——寨子要破了——”下面一片欢呼声。

寨墙是寨子最重要的防御工事,也是留守的士卒赖以御敌的心理屏障。如今才遭受一击就迅猛地被突破,在底下的敌军看来,这是对守军斗志的极大的打击,素质稍差的部队十有八九就直接崩溃了。

可是,红衫军并没有崩溃。强烈的恐惧反而让他们更加疯狂的拼命。最先登上寨墙的那人两手夹住两支猛刺过来的长枪,就在一眨眼的功夫,第三支长枪又快如闪电,毫不犹豫的直刺过来。

四个才登上寨墙的敌人身上冒出一支血箭,手舞足蹈的跌了下去。

可是还没等喘息一下,又是五个敌人跳了上来。

趁着一个士卒招式用老,长枪还没有抽回的时候,一个敌人猛挥手里的钢刀。刀锋轻轻松松刺入右首那个士卒的侧颈。顺势将刀横着一割,那人从侧颈到喉结登时被割开一个大口子。

忍着最后一口气的士卒丢下长枪,猛扑上去,紧紧抱住那个被鲜血喷了一头一脸的敌人,两人一起摔下寨墙。

随着战斗的白热化,越来越多的士卒挂彩。不长的寨墙,时不时有抱在一起的对手一起坠落。双方都在恐惧中歇斯底里的劈砍着、突刺着,杀戮着。

刘天正手臂被砍了一刀,可是却没有感到疼痛。刺倒了两个刚探出头来的大汉,刚准备探头捅死下面的一个,忽然被旁边的士卒猛然推倒。

还没有来得及咒骂一声,刘天正就感觉脖颈一热,原来是鲜血溅了上去。只见刚刚推开他的士卒已经额头、胸口连中了三箭,仰面倒在寨墙上。

箭如雨下,这次箭雨更加密集。剩下的士卒都紧靠在寨墙的后面。汗如雨下,胸口剧烈的起伏。

“拿粮食砸下去!”刘天正咬咬牙,声嘶力竭的喊道。因为没有滚木擂石,每个垛口都放了两大口袋粮食代替。可是谁也不忍心拿粮食砸下去。在士卒的心中,粮食近乎神圣。

可是现在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刘天正带头,垛口上两人一组,抗着满是粮食的沉甸甸的袋子,直起身来。

“夺——夺——”,密集的箭矢瞬间插满袋子。士卒们抬高粮袋,拼命朝着寨墙下简陋的云梯,狠狠的砸去。

“啊——”的一声惨叫,是躲闪不及,被重重的粮食口袋砸下去的声音。

“嘎吱——砰——”五列梯子中的一列被砸断倒地,发出巨大的撞击声。

还有一列梯子上,眼明手快的敌人挥刀砍破了袋子——“哗啦——”半空中下起了黄豆的暴雨,正在庆幸没有被砸下去的汉子还没来得及喘过气来,底下扶着梯子的同伴就猝不及防,被圆滚滚的黄豆滑倒,顿时人仰马翻。梯子也倾覆了下去。寨墙下一片混乱。

下面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鸣金声。敌人顿时如潮水一般退了下去,裸露出伤痕累累的寨墙。

墙上,死去的士卒还保留着生前最后一刻的姿势:站立着、倚靠着、或者和敌人的尸体死死抱在一起。

梁家寨留守二十三人,第一波的防御战后,连刘天正在内,能站着的还剩下十二人。

太阳高高的挂在天空,一动都不动。

时间过得好慢,边这样想着,边望望西南的地平线,刘天正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第二次围绕寨墙的攻防又开始了。

这一次,盗匪们簇拥着巨大简陋的攻城槌抵达寨门下,沉重地撞向寨门。

每一下撞击,都掀起好像能连寨墙一齐撞倒似的震动。每一下撞击,都好像下一次就能完全撞开寨门。

六架梯子被推到寨墙下,瞬间就搭建起六道通向寨墙的道路。底下好整以暇的敌人,在弓箭的掩护下发起了新一轮更猛烈的攻击。

双管齐下,梁家寨就好像暴风骤雨下的小岛,随时都会被淹没。

寨墙上起初的反应却及其迟钝,任何阻击的应变手段都没能施展出来:第一波填命式的血战消耗了太多的鲜血,既没有了可以扔下来的沉重的粮袋,也没有了足够的人手可以同时保护寨门和寨墙。

但这犹豫的片刻一闪即过。

“快放火——”随着刘天正嘶哑的喊声,寨墙上剩下的士卒七手八脚的点燃任何可以点燃的东西——脱下的衣服,墙头的杂物,空空的干粮袋。然后一股脑朝寨门的门洞里投掷。

“呼——”烈日下暴晒的粮食和堆满辎重的推车被点燃了,火苗一下子就蹿了起来。在烈日下,火光带着热浪升腾。转眼之间,靠近寨门的那段墙壁都不能站人。

巨大的火舌从寨门里蹿了出来,点燃了简陋的攻城槌。底下的盗匪惊呼了一声,扔了手中沉重的原木就向后跑去。

而于此同时,六条通道上的激战仍然如火如荼。丝毫不受巨大的火势所影响,寨墙上浓烟滚滚,攻守双方,都好像在烈火的炼狱中战斗。

刀光一闪,断肢残臂带着温热的血液飞起。一个失去肢体的红衫军士卒死死的低在垛口。后面,从两侧刺出的长枪贯通了持刀向上冲锋的大汉。又是一具尸体掉落下去。

一命抵一命,寨墙上稀疏的士卒越来越少。

形势不妙!

刘天正的心里越发焦急,转眼之间,又是一半人倒了下去。

下面的云梯上,势如疯虎的敌人还在前仆后继的冲锋。他手里的长枪已经折断,换了闪亮的战刀。

在一个少年士卒的配合下,刘天正一跃而起,劈死了一名刚刚跳上寨墙,立足未稳的敌人。但是那个少年却被下面的箭矢射中,倒在地上不能起身。

此时,寨墙上能够站立的只有三个人了。

三个守兵,六条云梯。寨墙的得失,已经可以精确到用秒来计算。

刘天正和寨墙上剩下的士卒靠在一起,努力用剩下不多的力气支撑着满是伤痕的身体。对阻击敌人攻上寨墙已不抱希望,剩下的念头只有多杀一个垫背。

墙下的敌人又在整队攻击,六道木梯上,再次爬满精悍的汉子,看到寨墙上没有什么士兵了,全都信心满满的样子,连弓箭手都懒得射击掩护了。

“没有办法等到首领了。”刘天正握紧手里的战刀,小声的自语。刀柄上满是鲜血。眼睛死死盯着爬在最前面的大汉。

突然————“铛铛铛铛——”急促的鸣金声再次响起——而且越响越急。

寨墙上下,攻守的双方全都愣住了。爬在最前面的大汉犹豫了片刻,终于不再往上,狠狠瞪了过来。双方就这样毫不示弱的对视了片刻。对方终于扭头爬下去了。

这时,刘天正听到一个飘渺的声音,似乎来自身旁的一个正喃喃自语少年。

“首领——首领他们回来了——”。

举目向西南方向眺望,穿过脚下升腾起的黑色烟尘。只见远处队列整齐的红衫军大队正向这里开来。一行行,一列列,火红耀眼,气势雄壮。前面的士卒肩扛长枪,后面是一排排腰胯弓箭,肩负步弓的弓手。看上去就像红色的火焰上,黑色的边缘。

首领一马当先,身披甲胄,头顶园盔,手中高擎着的长枪上还挂着一枚滴血的头颅。看上去就像狼群里高大的猛虎,正以无所畏惧的雄健步伐,从容不迫的缓缓而来。

这一刻,刘天正泪流满面。自己终于等到了。随后,浑身的疼痛和疲惫让他眼前一黑,栽倒在寨墙上。

这短短的一个时辰,就如一个世纪一般漫长。

作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