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庄西南百里许，丹江南岸，青山镇。

一座座连绵的军帐环绕着镇子，极目望去，刀枪如林，战马的嘶鸣声此起彼伏，一队队穿红色战袄的明军不时在周围穿行。这里，就是驻扎着平贼将军左良玉和副将罗岱六万官军的剿贼大营。

晌午，在镇子中心最富丽堂皇的宅院里，一个红脸虬须身材健壮的中年人，身着一袭月白色丝绸长衫，头戴青色软帽，一手执扇，一手握着酒杯，完全是一副标准的文士打扮。只是那双粗壮的手臂和骨节粗大的手暴露出武将的身份——正是都督佥事，援剿总兵官左良玉。

此时，左良玉正一边喝酒，一边欣赏着院子里的歌舞，一只手上的折扇和着拍子轻轻地敲击着桌子，看上去心情大好。

外面一个身着戎装，削瘦干练的年青人急匆匆的跑了进来，看到里面的歌舞，忙在门口停住，一副欲言又止，踌躇不前的样子。

左良玉见状，轻轻挥了挥手，驱走歌妓，招手让年青人走到跟前，温言道：“贤侄，若有紧急军报万万不可耽搁。”

中军、旗鼓等关键岗位安置族中亲戚这早就是明军的惯例了。

年青人忙上前施礼：“叔父，并不是什么紧急军情，都是些许小事，侄儿才不想打搅叔父的雅兴……”。

左良玉摆了摆手，示意那年轻人说下去。

“后营有一组斥候清晨出外探视，至今未归。还有，熊文灿那个老家伙又来催我们进军房县，罗副将已经答应，知会我们就要拔营。请叔父明断。”

“啪——”的一声，左良玉用折扇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进军、进军，儿郎们缺粮缺饷，哪有心思厮杀？二月平马进忠，五月再破李万庆，你可看见赏银的样子？现在又要在酷暑进军，兵家大忌呀。这仗简直没法打。”

“有传言，圣上听说献贼即将远遁，已经准备发诏，让我等克期破贼了。”年青人皱了皱眉压低了声音迅速地说下去。

“而且，罗副将也已准备拔营，我们再逗留观望，被熊文灿那个老家伙寻机参上一本，恐怕也不好交代。”

听到这里，左良玉轻轻摇摇头，沉声道：“熊文灿自身难保，参我们也是毫无用处。关键是罗岱要是跑在前面，只要先我们接仗——虽说献贼都是些乌合之众，但不论胜负如何，要是有人怂恿他参我们一本，也着实不好辩解。也罢！你先传令下去，午后拔营。”

顿了顿，左良玉又皱眉问道“那一组斥候是怎么回事？”。

“听说，是去探查闯贼的情形，不过其实是出去打草谷，拉夫子的。领头的是辽东的老人，陈胡子。有人看见往西北去了。”年青人轻声道。

“西北？真是南辕北辙，这帮兔崽子！定是去了陕南，比起这里，那儿还算富庶些。陈胡子人到还算是精悍得力的，就是喜欢干这种勾当。”左良玉笑骂道。

“可不是？后营营官说是一大早就过了丹江浮桥，要是再往西二十里，穿过郧县城，可就到了陕西地界了，派人跨省搜索，本就诸多不便，再加上大军拔营在即，浮桥也要拆，还要不要寻这几人？”年青人皱眉道。

“那就算了，大不了被陕西兵截住。陕南朝廷官兵不少，过些日子我亲自给贺总兵写封信，就说有军士逃亡，烦请代为纠捕。大军拔营在即，专门为这几个丘八跨境搜寻岂不可笑？等我破了献贼，再过问此事，到了那个时候，陕西地方上也会给我这个面子。”左良玉笑着说道，挥了挥手让年轻人退下，算是做了最后的决定。

可是随着一个月后的罗猴山大败，左良玉却再也没有记起这件小事。而这个决定，毫无疑问地帮助李桢消除了最大的麻烦。

就在此刻，王家庄西北的王家沟垴。

尚未知道已经不会有再有追兵的李桢一行三人，正在一刻不停的向西北方赶路。

“首领，我们现在往哪里去？”刘天正在后面问道。既然已经确立了主从地位，刘天正自然而然的改了称呼，而李桢也默许了这称呼。仿佛有默契一样，三人很快都习惯了这个称呼。

“丹江离这里估计只有百余里，从被杀的官军来时的方向看，那附近定有大队官军驻扎。只有沿着这条王家沟垴进入商洛山余脉的密林边缘，才能摆脱官兵的搜寻。我们就这样一路向西北，绕过丹凤县，那里山峦起伏，如有情况我们足以藏身。然后转向商南县，那里是三省交界之地，按理说就没人管得了我们了。”李桢解释道。陕西的地理他还是非常熟悉的。

韩大虎在后面应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觉得李桢说的对，还是在安抚骑乘的战马。他的骑乘学的没有刘天正快，现在在马上看起来还有点笨拙。

“首领，商南那里听说遍地盗匪、流民。去年河南的流民就是从那里入的陕南，现在那里还是一片混乱……”刘天正说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消息，一脸忧心忡忡的样子。

李桢暗自好笑，心道，乱不就对了吗？现在自己有人有马，甲胄、粮食齐全，比刚到的时候情况好了不少，又一人连挑三个官兵，畏惧一旦消散，信心随即是无比高涨，就怕没有浑水摸鱼的机会。于是自信地放大声音说道：“天正，我们是要做大事的，要做大事就要有人手，就算将来投了闯王或者其他什么义军首领，也要人手多也才能好谋个出身呢！你们尽管放心，我们有刀，有马，又有甲胄，要是厮杀不过还能骑马躲开，还有什么好怕呢？”

看到李桢如此自信，两名属下也受到了感染，都不由自主的挺起了胸膛，跟着李振，一起向远处的山边奔驰而去。

三人马不停蹄的赶路，等到日头偏西的时候，已经走了约莫百多里。看到天色已晚，且已经看到了附近有一片山林，李桢决定就在此处，找个背风的山坳过夜。

找到合适的扎营之处后，趁着天色还亮，几人去附近拖了足够的柴草，又用掰碎的麦饼和水一边自己吃，一边喂了马匹。李桢看两人狼吞虎咽的样子，明显是平日吃不饱饭的。

随后，李桢支起简易的野营帐篷，也不管两人吃惊的样子，开始生火。

在生火的时候，李桢用的防风打火机又让两人吃惊不小。看到火光中看到两人惊讶的使劲睁大眼睛的样子，李桢笑笑，随即把打火机抛给两人。上了指纹锁的打火机外壳温润细腻，精巧异常，让两人啧啧称奇。但是怎么摆弄都打不出火苗来，正在吃惊疑惑的时候，李桢接过来，食指悄悄在指纹锁上一抹，“咔--”的一声清脆的响声，一缕细长的火苗从李桢的手里跳了出来，两人顿时目瞪口呆，李桢淡谈的胡诌道：“这是我师傅送我的宝贝，不过已经认了主，别人是用不了的。”

沉默了一会儿，韩大虎才摸摸脑袋说：“尊师想必是个仙人吧。”

看到韩大虎咬文嚼字的那种郑重其事的样子，李桢哑然失笑，想了一下，继续胡诌道：“我也不知道这世上有没有神仙，不过按师尊的说法，今后就都是乱世了。到处都会是生灵涂炭。人命如草芥，朝不保夕。尊师让我下山看看，能否终结这乱世……”

看两人听的入神，李桢放低了声音，继续说道：“……明廷覆灭后，鞑子都会全部入关，到那时候更是杀人如麻，鞑子在辽东杀了上百万人知道吗？所以，这乱世才刚刚开始……”

“什么？本朝真的会很快覆亡吗？”刘天正打断了李桢的话，细长的眼睛瞪得溜圆。看来即使连年灾祸，但是明朝的正统观念依然深深根植在小民的头脑里。虽说自古无不灭的王朝，真的谈论起兴废，还是让小百姓一时无法接受。

“这个就是天机了”李桢再次压低了声音，一脸肃穆。两个农民一脸惶恐，一起凑了过来。

“既然你们认我做你们的首领，那我就告诉你们，记住不可再传，否则可会厄运缠身，后果难料。听仔细了，大——明，至——多——再——过——五——年——就——完——了。”

后面一句话，李桢特地一字一顿的说完，吐字清晰，没有任何含糊。看李桢说的如此笃定，两人面面相觑。

夜渐渐深了，在帐篷外摇曳的火光下，李桢肃穆的样子显得越发神秘。

一时间，三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有燃烧树枝的噼噼啪啪的声音或高或低的响着。战马系在稍远的地方，聚在一处，偶尔打一个响鼻。

李桢看着还沉浸在震惊中的两个属下，心想：“都说宣扬末日论会让追随者产生盲信，加深依赖感，这种说法看来还是挺有效的。经过这一次，这两位应该完全信任我了。不过我说的也不能算错，不算是骗人……”

就这各自想了一会儿，韩大虎忍不住发问：“首领，大明亡了俺们怎么办？是不是俺们应该躲进山里避避？”

李桢瞥了他一眼，看到他惶恐的样子，淡定的回答道：“咋办？乱世不结束，就是躲进山里也是没用。”

接着继续说道：“只有跟着我，实心实意当我是你们的首领，我也实心实意把你们看做兄弟，在乱世里才能趋吉避凶。我既然能知道天机，也必然能找到终结乱世的办法。就是在乱世，我也必不会抛下追随我的兄弟，忠诚于我的属下……”

李桢满脸诚恳的诉说，好像教堂里布道的牧师，每一句话都亲切而温暖，两人听的都感激涕零，如醉如痴。

刚一听完，韩大虎首先表态：“好！俺听首领的。”这个大汉虽然没有全听懂，却激动的有点哽咽。

“天正也愿为首领效力。”刘天正也恭恭敬敬的说道，虽然身体单薄，却一脸少有的坚毅。

李桢更进一步道：“跟着我好好去做，对你们自身也都有莫大的好处。谁不想封妻荫子，富贵荣华呢？”

看两人的眼光热切了起来。李桢又信口给两人描绘起美好的未来。说到两人都感兴趣的地方，三人都兴高采烈。

看着眼前两个渐渐拜服自己的手下，李桢不由得想起早上的那些急着跑回村子的农民，心情又烦闷起来。

“天下大势我了如指掌，可今天早上那帮农夫却宁可回乡受苦，按理，陕西民风强悍，近些年揭竿而起者不计其数，为何王家庄就你们两人肯跟着我？”

“首领有所不知，”刘天正顿了顿，似乎正在措辞。

这时候韩大虎插进话来，直截了当的说：“都是有家有口的，又有族里管着，在一起好歹有口饭吃，也可以互相帮衬。那帮本村人才不会跟首领走呢。可不像我们这些外姓，虽然有一把子力气，但是处处受气，倒是恨不得把把我们撵走！”说到这里还咬咬牙，似乎是想起什么不堪的往事。

“对，韩大哥说的就是这个理儿。在陕西起家的闯将，基本上都是全族造反，再裹挟流民。而首领只是孤身一人，猝然到来，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会有人投靠。若是首领人多势众，大家看了，不用首领多说，也定会有人投奔。”刘天正细细地解释着。

哦，关键还是实力呀，看来什么王霸之气，什么主角光环都是狗屁！没有前呼后拥的小弟，农民也忽悠不到几个。李桢暗自思忖，看来这就是个信奉人多就是实力大的时代。

“听说商南流民不少，比起庄子里的农民，流民只要有饭吃就会跟你走，相对好收服些。”刘天正认真的建议道。

“不错，这一路过去我们要多收服一些流民。我会教你们一些保命的本领。你们一路上还要多多练习才是。以后你们就是我的左膀右臂，这骑马、挥刀的本事都是乱世安身立命的本钱。明早我们就折向商南。”李桢郑重的下了决心。

第二天，天色微明，三人就早早起身，收拾好行装上路。沿着狮岭崎岖的小径，直向东去。

李桢一路上抓紧一切机会教了两人侦查、格斗的一些技能，还有马上的一些粗浅实用的刀法。边走边教，两人学的也很快，一路上到也不感觉单调。没过多久，李桢就发现两人中要算刘天正虽然个子矮小，但是反应敏锐，心细如发，有着不错的侦查天赋。

当艳阳高照的时候，一行人就进了商南的地界。虽然还是有很多小小的山丘，但是眼前已经豁然开朗，现在已经完全出了商洛山的余脉，开始看到了村庄里冉冉升起的炊烟。

一边前行，李桢一边默默的记住了村庄的位置。因为粮食还很充足，三人决定先一路东去，尽量远离人多的村庄前往河南省界。

三人遇到村庄就远远饶过。就这样走了一个多时辰，人烟渐渐稀少，眼前开始出现一片片荒凉的土黄色原野，干裂的土地寸草不生，就好像身处沙漠的边缘。

再继续往东，也许是遭过不少次灾祸，已是人去屋空，连农田都任其荒芜，附带的水利设施也都完全毁坏了，水渠淤堵成了平地，不再适合耕作。这两年的各种灾难，让本就缺水的商南东面，靠近河南省界的地方变成了谁也不愿住，也完全没有产出的荒地。甚至好几座村庄都完全荒废了。看来不用多久，这里会变成流民、盗匪的天下。

也许是到了晌午的关系，也或许是三人都是官兵打扮，一路上，即使有人烟的地方都没有人过来打扰。

而现在更是在这片荒地上行进了小半个时辰都看不到一个人影。

穿过无人的村庄，前面忽然看到一个颇具规模的寨子的轮廓。李桢示意两名属下立刻藏身在寨子前的一处山丘后面，安顿好了马匹，一边细细观察，一边草草吃了午饭。

“首领，俺看了半天都没有动静，估计也是没有人了。”韩大虎晃晃圆圆的脑袋，说话的时候一脸憨厚的样子。

“天正，你看呢？”李桢也不动声色，只是小声的问了一句。

刘天正皱着眉，小声说：“我看未必，这个寨子虽然看起来没啥动静，不过看规模放下个百把人都没有问题，要是一直没人住，寨墙估计早就被扒光了，虽然不值什么钱，不过里面的夯土和木料还是挺有用的呀。首领，你看我们刚刚穿过的村子，那是没人住的，还有一间像样的屋子吗？”

李桢微微一笑：“天正，你说的和我想说的一模一样，难得你如此心细。你去探查一下寨子的情况吧，我和大虎在这里接应。”

领了命令，刘天正把甲胄反过来，用土黄色的衬里当做伪装，从山丘后面小心绕了过去。

李桢在后面大约一箭之地，看着他用刚教会的侦查技术匍匐前进，居然有模有样，李桢不禁暗自称赞。

在这个表面上看起来空空荡荡的寨子旁绕了几圈，刘天正一头大汗，满身黄土的爬了回来。一回来就低声对李桢说到：“首领，不出所料，寨子里果然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