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数月来的戡乱，京畿百里已少有人烟。趁着夜色出城，看不大清脚下的路，随时都可能踢到路边的白骨或半腐的死尸。风的气息是混浊的，血腥与腐臭经久萦绕盘踞。

一将功成万骨枯，那需要多少人的死亡，才能换来一个帝座？

没有人能回答，暗夜中只有乌鸦盘旋月下，粗哑的啼鸣似是冷冷的讥笑。

九雁岭是靳阳以北一处不起眼的山岭，平日里除了猎户外甚少有人涉足这里。这座山的名字也少为人知。普普通通的山丘，地势说高不高，山崖说险不险，若非左澪手下的死士打探仔细，怕是真无人能想到武王本人竟隐匿于此。

想来也是，兵行险招。愈是旁人猜不到的地方，反倒愈是安全。

燕晢默然垂首走在这行不过十人的队伍中央，缀玉楼方花魁精巧的易容术为他敛去了冶丽皮相灼灼光华，一袭粗布墨色短打加身，再佩一把雁翎腰刀，眼下的他与左澪手下的护卫并无异处。

领头之人带着他们走过崎岖的山路，这十人一路上都是静默无声，只有脚下不时有“咯咯”的声音响起，不知踩到的是枯叶，还是枯骨。

初春时的夜是很冷的，那种寒意像是要刺进人的骨头中，而比夜更寒凉的，是兵戈的肃冷。

领头人的步子渐渐慢了下来，最后顿住。这些自幼便被训练着执刀拼杀的死士对杀气再敏锐不过。

暗夜中，仿佛是无声无息，仿佛是突如其来，刀剑雪亮的光芒破开浓黑的夜，有人手执着刀剑指向他们，冷冷喝问：“谁！”

数十把刀剑亦一瞬而出，看来他们已被一小股兵马包围。

左澪从容上前，似儒生一般揖身行礼，“越王部下长史携命拜会武王殿下。”说着便递上一枚令牌上去。

越王燕慬依附武王已久，对于他的部下，武王的将士还是存了几分客气的。左澪收敛了一批能人异士，不乏有善于做赝防伪之人，那枚令牌是假，可那将领翻来覆去查看也未见纰漏，于是痛快放行，将他们一行人带到了武王大营。

所谓的大营只是山腰中一处较宽敞的岩洞而已。幽黑阴森，聚着化不开的湿冷。洞中摆了一张桌，桌旁坐了一个人。

灯火并不算暗，映照出他冷峻的容颜。武王已四十许，眉宇间有着中年人独有的锐利，那并不是轻狂年少的锋芒，而是岁月打磨出的沉稳的锋利，恰如一把半出鞘的古剑。

他身披银铠，冷得就像初春未融的雪一样，只静静坐在那，便让人不敢开口，这便是武将在杀伐中练就的摄人气势。

左澪却从容依旧，上前长揖。武王直视着他的眼眸，而他眼底一片坦然澄澈。

“你不是越王身边的人。”武王忽然道，清淡的口吻，满是笃定。

左澪微微一笑，“殿下何以见得？”

“阿慬自幼便是既懦弱又狭隘的性子，他身边伺候的人，胆子不会如你一般大。”越王是武王的幼弟，他对他的秉性再清楚不过，“你究竟是谁？”

“左澪。”他报出自己的名号。

“左肃思的儿子左澪？”武王音调略扬。

“大应西南都督左澪。”左澪淡然道。

“大应？大应已落入乱臣之手，山河残破，何来大应。”武王冷笑。

左澪再拜，“这也是澪来寻殿下的缘由。”

武王一分分敛去了冷笑，微倾身子，眯起一双狭长的凤眸，“孤王为何要信你。毕竟，你姓左——”

“大义为上，澪愿舍生而取义。”心知这样冠冕堂皇的话无法糊弄住武王，他顿了顿又道：“自然，澪也明白家父有失臣子之德，必然上苍不助。澪不忍左氏满门因父兄之过而无辜受累，故而欲竭一人之力，弥补过错。”

武王冷哼一声，无需一言，已是极尽嘲讽，他的音色不算浑厚，染着几分清凉与低哑，“想从孤王手里借兵？这可不是什么易事。首先孤王并不信你，其次，你有什么可值得孤王用的？”

武王这番话说得直白而难听，刻薄高傲似乎真的是这些燕姓帝胄的通病。左澪轻轻笑了下，一笑间无喜无怒无哀无愁，“澪有一人相助，由不得殿下不信，也由不得殿下不用。”

“谁？”

“天子。”

一语轻飘飘道出，如惊雷。

左澪又滔滔不绝的讲了下去，“澪闻殿下封王多年，据蜀地之富庶却并不耽于享乐，反是二十余年清苦勤俭，外治武内修文，护一方百姓之太平——殿下当是以苍生为己任之人，澪很是钦佩。而今王室倾轧天下大乱，殿下忍心看元元庶民陷于水火之中？既然天子尚在，便因归其正朔，此乃求太平之上上策。殿下兴兵于京畿，难道不正是想要匡扶社稷么？”

武王不语，似在沉思之中，凤眸冷且清凉，“你说天子在你之手，可有凭证？”

左澪奉上一物，那是燕晢亲手书就的一封信笺，信中所言的不过是寻常话语，意在拉拢武王，真正要紧的，是信笺上的字迹。

燕晢早年被囚玉微阁，并无好的师傅栽培，书读得散乱，字也写得毫无章法，这些年来经太师樊历等名家指点，倒是别具一格的成了颇有洒脱缭乱之风的行草，乍眼乱，偏又暗含隽逸秀致。

“殿下虽居庙堂之远，但也是接过圣旨见过御笔的。殿下且看看这上头的字，与陛下相似么？”

武王在灯火下拈着那张薄纸，依旧久久不言。

字迹虽像，却也不是不能模仿。左澪看得出武王的顾虑，可也没有让燕晢现身的意思。他再一拜，“三日后，靳阳西郊，苍云渡前，待殿下回复。”他言毕离去，走前似是不经意的与跟在他身后的燕晢一对视，都从对方的眼中读出了一种笃定。

武王会答应的，因为他是武王燕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