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挂云木，花蔓宜阳春。密叶隐歌鸟，香风留美人。”五月之初开的最好的便是这紫藤花了。我原以为有人曾言紫藤花开风动如瀑布是过于夸大其词的话，但见到莹欢殿外流苏园，重重叠叠，缠绕成千百步紫藤长河，浅紫、深紫，浓妆淡抹，纷纷扰扰成宁谧柔顺的紫色浮水，繁华正衬寂寞寥落的后廷。

与此同时，前朝却出了一件大事。济川太守沈振丰，云州刺史方愈天，临阳太守马道存，松州刺史王循，墨阳太守韩吉，黄河下游按察使李莫延，汤刘县令贺元膺，临荷县令成祁辉一干人等，皆因贪污朝廷拨款黄河水灾二十万两银被查。

我依稀记得去年黄河水灾时临荷县上下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临县汤刘亦是遭此昏垫之厄。临荷县多年来皆是水旱频仍之地，只是去年尤其严重。

我原以为朝廷拨款赈济不足，却不曾想到现今贪污受贿之风已盛行至此，一经查出便顺带累及几十名地方官员。如此大张旗鼓地查处这么多官员，弈璟想必是胜券在握了。

只是好奇，一时之间竟是何人寻得这样多的证据，教这一条绳上的蚂蚱悉数打压下马，到底贪污官银之罪算是历年来是为最难办的案件了。

偶一次墨染过来喝茶时，顺口道了一句，“临阳太守马道存曾是凌丞相的门生，一路升了官没少得他提携，济川太守沈振丰与凌朝天也有些来往，这群贪赃枉法的官员似乎都与凌家多多少少有点关系。”

我才似有幡然醒悟之意，同上次罗廷轩卖官鬻爵一案相似，凌朝天的羽翼在不断被撕扯，被削弱。

这一切的幕后也许皆是四爷在推动。

若是说沈振丰、马道存、李莫延、方愈天等人是一流，那么凌朝天必然是整个案情的主流人物了。经过这次贪污一案，凌朝天此时定然惶惶不可终日，只是以他老奸巨猾的性子，四爷未必能将他怎样。

转眼窗外仍是繁华似锦，花开花落，温暖如烟，没有一丝凛冽的寒意。持续了十日的冷雨洗尽铅华，取而代之的是风轻了，水绿了，花香溢了。那冗长的紫藤花架更是悠悠转转，盈盈落落。

未时陈太医煎好了几副安胎药过来，一如常日为我把了脉，淡淡笑道：“宁婕妤脉象稳了许多，起色也仿佛好了许多，近日可还有什么窝心的事儿没有？”

正欲答了他，却见青芜从外头端了碟子便踏步进来，只大大咧咧笑道：“娘娘，奴婢做了些开胃的山楂糕来给娘娘尝。”见了陈太医在此，脸色忽然一僵，怔怔歉道：“原……原不知太医在此，奴婢失礼了。”

陈太医眉头一拧，沉吟道：“娘娘平日里常吃山楂么？”

我微微一愣，只道：“只是从前爱吃糖葫芦、山楂糕之类的，如今在宫中吃得少了，偶尔也吃一点。”

陈太医忙唤了青芜来，细细看了那一碟儿山楂糕，语气愈发沉重道：“娘娘切记日后休要再食用山楂一类的糕点，虽说这山楂味道酸甜可口，可治食欲不振，恶心呕吐，娘娘腹中胎儿方有两月，却是不宜过多食用，恐有流产之嫌啊。”

我心里陡然一沉，手心已被冷汗浸湿，双腿软了下去，只能紧紧按着桌面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却见青芜已慌忙跪下，眼眶含泪，急道：“娘娘恕罪，奴婢只是见娘娘近日来总是吃不下东西，想起山楂开胃，这才做了山楂糕来给娘娘品尝，奴婢不知娘娘的身子不宜吃山楂，还望娘娘饶了奴婢这一回吧！”

我侧眸望了她一眼，只想她此时如何不比我心慌，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便只淡淡道：“端下去吧，不知者不罪。只是日后不许再如此毛躁，准备的膳食先要给太医看看。”

青芜颤颤巍巍地应了声“是”，便匆忙退了下去，娇俏的脸蛋早已泪痕累累，吓得腿脚也颤抖不已。

陈太医轻叹了一声，目光仍有疑虑，一直看着青芜出去，才侧首道：“娘娘当日在玉华宫受的腿伤便是为了这小宫女吧。”

我颔首笑道：“陈太医还记得她？”

他眉头一簇，幽幽道：“只是忽然想起这事，微臣那时为娘娘诊断过。只是娘娘今日为何轻易放过了她？这蓄意谋害帝妃胎儿可是大罪啊。”

我一怔，旋即淡淡笑道：“太医多虑了。她虽人有些毛躁，心眼儿却是不坏，也算是我的心腹了，哪里便教蓄意谋害了？”

胸中忽又觉有恶心之感涌上来，陈太医忙端了手边的宜母子茶给我吃了两口，我勉强一笑道：“也难怪我宫中人思虑不周，我这副模样，整日里吊着这一壶酸茶，食难下咽，她们也都耐不住性子了。”

陈太医轻叹道：“害喜是有孕之人常见的毛病，娘娘身子弱些，难免心里不耐烦，只是熬过这段日子便舒坦许多了。”他顿一顿，又道：“左右身孕不是小事，娘娘的饮食起居还是教青烟姑娘来做放心些，换了旁人指不定出什么岔子。今日之事，若是换了君上在此，那宫女还能有命离开？”

“本宫明白。”心里波澜微动惊起一阵薄凉，似乎瞬时冻结成霜。那“君上”二字，从前至今，仿佛开了阖宫的紫藤花一夕之间尽数雨打花落，残败不堪。

太医见我如此，脸色亦是一僵，只得道：“娘娘近日来怎么揣了这样多的心思？这有孕之人切不可劳心伤神啊。”

我微微敛了敛面上的不爽快，只颔首应着。

陈太医去了片刻，青烟亲自炖了血燕窝端来，见我伤着神，自个也低落，许久才开了口，道：“早些时候便想炖了这血燕窝，偏这几日又忘了，今日才到库房望见了。娘娘吃一些吧，对身子极好的。”

我抿抿嘴一笑道：“是我不好，这几日心里不痛快，反倒劳你们也跟着不痛快，我吃便是。”

刚往嘴里送了两口，忽想起一事，不禁问她道：“我听说黄河水灾许多地方官贪污之事浮出水面，君上……怎么处置的？”

青烟目色柔然如水，如一颗刚被雨水洗刷过的樱桃，清新亮丽，淡淡笑道：“奴婢也听说了这事儿，君上只将那一干人下了狱，遣了大理寺细细查处。原以为君上定会勃然大怒的，却听纪公公说君上并无十分脾气，不似见当日罗廷轩大人卖官一事如此气愤。”

她嘴角含笑，顿一顿又道：“君上近日只仔细安排燕子山狩猎的事情，年年都是这个时候去的，碰巧近日又停了雨，天气晴好。那贪污一案等大理寺证实了，也是要等到狩猎之后的。”

我闻言凝神，又问：“往年都是带何人一同去的？”

青烟微微一愣，一边俯身为我添了热茶，一边道：“往年都带着莫甯风大人，温伦将军，苏兆安将军，黎司存将军。几位王爷里，有四王爷陵桓王和兰妃娘娘，原是苏兆安将军家的小姐。六王爷安南王和陈妃娘娘，八王爷洛川王，今年也带了九王爷宣靖王。后宫这边，凌妃娘娘跟着去了几年，头一年郑妃娘娘去了一次，后来身子不好，君上便教她在宫中休息，再没有去过。其他几位妃子亦是未曾跟去过，只是今年狩猎却是带上了曦美人，听说曦美人马骑得不错。”

四爷与六爷果真也一同前去么？惘然想起那日弈璟也问了我四爷，不知他如今可放在心上了。

我默默唔了声，冷不防道了一句：“这燕窝味道不错。”

青烟亦笑，道：“太医吩咐了，说是用阿胶，杜仲，白术，桑寄生，菟丝子几味药材添着既可使味道甘甜，娘娘吃着不会反胃恶心，又可作安胎只用。”

我“嗯”了一声，“陈太医费心了。”

四月里一连几场大雨似乎只彻彻底底浇灭了我的心，却不曾浇灭外头大好的光景。“半壕春水一城花”，抬眼望去，风和日暖，海棠如霞，紫藤如瀑。

今年的的狩猎想必定然比往常热闹些。

我独自捧了玄聆韵出来，忧思婉转，想起康与之那一曲《瑞鹤仙》，不由手拨琴弦弹了出来。

薄寒罗袖怯。教小玉添香，被翻宫襭。

兰缸半明灭。听几声归雁，一帘微月。

情波恨叶。索新词、犹自怨别。

梦回时、雪暖酥凝，掠鬓宝鸳钗折。

凄切。

纹窗描绣，旧谱寻棋，变成虚设。

同心对结。重来是，甚时节。

怅姑苏台上，征帆何许，隐隐遥山万叠。

袖红绡、独立无言，偷弹泪血。

……

嘴角不禁浮上一缕浅笑，恍如望见流心殿外那晚，男子一袭银袍如月，目若朗星，长身玉立，静静在我身后听完那一曲《棹歌引》。

那男子口口声声道：“夜色已是如此幻妙，不想本王却见着了比之还要幻妙的美人。”

那一场花前月下的偶然邂逅，在禅心的熏染下，从绵绵的过往成了静静流走在红尘岁月里淡然的惦念。忽觉一袭寒兰气息幽幽扫过鼻尖，我猛然抬眸，原来四下却又是空空如也，于是怅然一笑，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