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下来的几日，我总算领会了皇后云嫣日日坐于佛前、长伴青灯的心境。原来你身边可以什么都没有，甚至只是闻着那一缕佛香，手持一卷佛经，便可忘却红尘许多事情。

青烟静静走到我身边，道：“娘娘用晚膳吧，今儿小厨房准备的是双参墨鱼汤，对腹中胎儿好的。”

“青烟，你说——”我漠然道：“人为何总是苦苦纠缠于生、老、病、死，爱了却总是害怕别离，怨生生世世不得长久，明知求不得，却又苦苦放不下？”

青烟道：“娘娘莫要想这么多，死生契阔这四个字，在世间原本就再寻常不过。”

她俯下身握住我的手，又道：“奴婢还记得娘娘，刚从冷宫出来那会子，得罪了凌妃娘娘，君上下令处置了她身边的宫女，将娘娘抱回崇明宫。后来因为一只猫的缘故，又去了个斓贵人。上元之夕娘娘为救君上受了重伤，君上亲自为您疗毒治伤，几日几夜不曾休息。因娘娘昏迷前一句话，次日君上便给娘娘的妹妹锦妃娘娘指婚，许给了六王爷。而后凌丞相大寿，君上原在丞相府吃酒的，却巴巴地回来宫里陪您放天灯。娘娘从小小的美人，后来晋了贵人，如今成了婕妤，奴婢从未见过君上如此疼爱过哪位帝妃。”

我眼眶一触，干涩得似又要流下泪来，“露湿晴花春殿香，月明歌吹在昭阳。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古来便是如此，君不见咫尺长门闭阿娇，人生失意无南北啊。

青烟缓缓俯身，陪我坐下，又道：“奴婢虽不知娘娘与君上发生了何事，但若是晓得娘娘如此懊恼，君上心里是爱着娘娘的，不论再怎样执拗，过些时间也慢慢地好了。娘娘如今有了孩子，更是要好好保重。若是日后君上过来，看娘娘憔悴成这样，岂不更心痛？”

我唏嘘不已，喃喃道：“我也好想只是这样，他厌倦了我也罢了，可如今却是我欺骗了他，他心中如何受得了？他是帝君啊。他一定会想，他堂堂赵国帝君，竟被一女子骗得团团转……青烟……也许他再也不回来了……”

青烟轻叹了一口气，沉吟许久道：“左右有了身孕是圆不了房的，娘娘不如趁这会子好好养着，把孩子生下来，君上再如何生气，也是爱孩子的，娘娘的宠爱自然也随着来了。”

我缓缓起身，淡淡道：“你说的是，我还有这个孩子。在这后宫中，一向是母凭子贵，有孩子就够了……”

青烟起身来扶我，低声在我耳边道：“娘娘可还记得前些时候路过采薇园时，那石板路上的蜡油吗？娘娘遣了奴婢去查看，如今有些眉目了。”

我猛然惊醒，转头冷冷道：“是谁？”

“是玉华宫岚音殿的那位，凌妃。娘娘想的不错，上个月岚音殿蜡烛的用度较之平时多出了一倍。”

当我听到“凌妃”二字时，心中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若是换了旁人，我只怕此时早已心神不宁、寝食难安，只可惜偏偏是凌妃，也只有她凌妃吧。

青烟见我一脸平静，只问道：“此事可否告知君上？”

我淡淡一笑：“光凭她殿中的用度又岂能告她一个蓄意谋害之罪？何况我如今这般境地，根本动不了她一分一毫。她不曾伤我分毫，日后必定虎视眈眈，不肯罢休。只要我腹中胎儿在一日，她定然如芒刺在背。人在做，天在看，只等着她的手段便是。真相终有一日水落石出，我们又何必追究得这样仔细？”

青烟一脸茫然，也不再说什么，只为我端了双参墨鱼汤来。

刚一揭开碗盖儿，只觉腥味十分浓烈，胃里一阵恶心，难受得想吐，额头渗出几丝细细的冷汗。青烟忙扯了绢子来为我擦汗，一遍又急道：“娘娘怎么又犯了毛病，这鱼明明是细细去了腥的。”

我勉强笑笑：“是我无福消受，撤了吧。你去切几个宜母子来煮了茶，我喝那个就好。”

青烟无奈，只得端了参汤下去。

夜阑风静，更漏声声。烛光“啪嗞”一声跳出几粒火花，仿佛一颗琉璃瞬间支离破碎。倏然听到福子在外头喊了声“曦美人来了”，抬头时，紫曦早已进来了。

紫曦一如往日盈盈笑着走向书案，见我时亦笑道：“这样晚了，姐姐怎么还不睡？”

我淡淡笑道：“你这话便是说笑了，这样晚了你都可过来，难不成要你来看我睡的么？”

紫曦嘟起嘴，走到我身边道：“姐姐又在写字？”她紧紧盯着我笔下几行诗瞧着，看得竟入神。

我嗤道：“你不是不识字么？怎么看得这样深？”

紫曦摇摇头，笑道：“我是大字不识几个，只是姐姐这最后一句，紫曦仿佛都认得呢，三……更……见……日头？姐姐，可是这样念么？”

我道：“不错。”

她奇道：“三更半夜怎可见着毒日头呢？好怪的诗，我虽不懂其中意思，可这尾句未免太荒谬了些。”

我淡淡道：“三更自然是见不着日头的，正如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 夏雨雪，天地合。秤锤浮水，黄河枯死，白日参星，北斗向南。 ”

紫曦打了个哈欠，一手撑在书案上，慵懒道：“不知姐姐在说什么话，这些事情便是千年万年也不定能发生。”

我一笑，若是皆能发生的事，那么世间万般誓愿岂可算数？

青烟端了一壶茶上来，向着我道：“娘娘，宜母子茶煮好了，只是茶水酸涩，不宜多喝，奴婢再吩咐小厨房做几个精致的点心，一会送来。”

我淡淡唔了一声。

青烟迟疑一会，又向紫曦道：“左右时辰还不晚，曦美人陪娘娘多说会子话吧，待会吃两口点心再走可好？”

紫曦笑笑，应了一声，又趴到我腹前蹭着，笑道：“让我来听听小皇子的动静，可有贪玩好动，搅得姐姐不安生？”

我扑哧一声，道：“才两个月肚子还未显，你如何看出是小皇子的？胎儿尚未成型，又岂能在腹中闹腾？若是日后这孩子像你一般好动，又爱极了闹腾，我还不知怎么办呢。”

紫曦笑嗔道：“姐姐尽爱取笑人。好动如何，闹腾又如何？不过是性子罢了。只是向姐姐这样的安静人儿，腹中的孩子一定像他父皇一样俊朗不凡，亦如他母妃一般温文尔雅。”

听到“父皇”二字心中不由一阵苦涩，竟不禁想到当日弈璟来北夏作质子，我听了丽妃的话，巴巴地去求了父皇，说要嫁与玄夙哥哥为妻。

“父皇，阿珩要嫁给玄夙哥哥！”

“阿珩就是喜欢玄夙哥哥，他是世上对阿珩最好的人。”

“玄夙哥哥喜欢我，我也喜欢他，有什么不对么？”

“父皇真好！我可以永远与玄夙哥哥在一起了！”

……

帘栊月上时，寂寞东风里，我与玄夙哥哥终于再再见，只是世事总由不得人选，如今却又是是夜寒风弄，残花如梦，暗香临窗，永夜无言。

终于明白身在咫尺之间，心却远隔天涯的薄凉。

“姐姐——”紫曦一语将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下个月君上要去燕子山狩猎，说是教我一同去呢。”

我茫然一愣，旋即一笑置之，道：“料想你爱玩，君上去狩猎自然少不得你的。”

“只听说还带了凌妃娘娘，”她低眸摆弄衣袖上绣着的一朵小小的紫薇花，“近日听人说凌妃娘娘极擅长骑射，马上功夫丝毫不亚于男子，看她平日里雍容华丽，却不想竟有如此能耐。”

我不禁哂笑，冷冷道：“她素来厉言厉行，心机了得，嘴上功夫饶不得人，这马上功夫自是不肯输于人的。”

紫曦略一思索，道：“狩猎之日将近，姐姐的身子不宜出门，便在殿里好生养着吧。”

我颔首，道：“你虽有些拳脚功夫在身，但万事还是小心为上。毕竟是围场，野兽丛生，不比宫里安全，万不可私自行动，晓得么？”

紫曦笑着点点头，一手撑着下颔，忽想起一事，却又叹道：“再过一段时间，北夏王子前来朝觐之时，宫中又不知添多少姐妹，像我这样的，便是也许再也见不着君上的面儿了。”

我心中微微一颤，却又听她朝我笑道：“只是姐姐这样深得圣宠的，宫里再没有几个，到时候姐姐可别丢了紫曦，同她们玩去了。”

紫曦微微笑道：“等姐姐的孩子顺利生下来，必要他唤我一声‘紫曦姨娘’，或是‘淳于姨娘’也好，只是一点，姐姐定要将他借我抱上几回，去到我那落华殿玩几天便是更好了，姐姐可不许吝啬。”

我“嗤”得笑了声儿，却见青烟从外头端了点心来，见我正高兴着，也笑道：“想必曦美人又说了好话逗我们家娘娘开心了。”

夜里风大，便遣了福子和青芜送紫曦回了落华殿。青烟来收拾桌上的茶碗时，不禁道：“曦美人……下个月陪君上一同去燕子山狩猎……”

我见她语气愈发黯淡，也听不出是问我还是如何，只淡淡道：“紫曦去了，我心里反倒舒坦一些。”

青烟也不说话，默默收拾了桌子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