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旖旎对燕晢说，你现在一无所有。

燕晢冷笑，即便一无所有，他也依旧是燕晢，“若我真的一无所有，你们哪里还会来找我？”

方旖旎缄默。

这个即便落魄如斯却依旧不肯收敛锐利的少年说的是事实，他的确并非一无所有，他是燕晢，这个身份就是他最大的筹码。

所谓的拥立新帝也好，藩王勤王也罢，起因都是天子之位的空缺，可如果燕晢还活着呢？旧君未崩，这天下还有谁比燕晢更能名正言顺的被称作帝王？

“我不会拒绝联盟，因为敢对我动手的人，我一定会让他付出代价。”燕晢的话语平静，杀伐隐于波澜不兴之间，“我只问一句，泉澈，真的决定好了么？”

方旖旎抬眼定定看着眼前少年，语调间有丝丝缕缕难以掩盖的叹息，“三郎的主意，无人能更改。他既然决定了辅佐陛下，定会一路不离不弃。”

燕晢唇边的冷嘲又浓了几分，间杂着怅然，“有舍自然有得，所谓忠心耿耿，不过是等价交换罢了。泉澈想要什么，我知道，他割舍了什么，我也知道。”

左澪人在西南，可他留在帝都京畿的耳目却依旧发现了燕晢还活着的迹象。消息传去西南，带回左澪的回复是——匡扶天子。

一旦燕晢复位成功，他的功劳自然是不小的，可一旦燕晢复位成功，他弑帝的兄长，另立君主的父亲，都会是乱臣贼子。左氏之荣，左氏之辱。左澪功成名就时，便是他亲族遭难时。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比我更不顾惜血脉亲情。”燕晢淡淡的笑，说不清是讥是悯。

这是一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残忍且凶险，平淡了一世的杨仲与杨茂被卷入其中，真不知是福是祸。

燕晢原本是要杀了他们的，越要紧的事，越少让人知道为妙。

可方旖旎拦住了他，理由是缀玉楼人多且混乱，不利于燕晢藏身，倒不如让他与昤昽先住在这处僻静小院里养伤。杨仲杨茂正好可以留下来伺候他。而且他二人若是无故失踪，附近街邻岂有不疑之理，不杀他们反是免了事端。

他二人幸免于杀身之祸，亦忙不迭的向燕晢叩首，说是决不敢背叛。

“罢了。到底我听过你许多场说书。”燕晢瞧着年迈的老者，心中还是有了几分不忍，“杨铁嘴若死，帝都可就少了一个好说书人。我饶你与你重孙一命，算是昔日听你说书的报酬。”

方旖旎不能长日待在杨家小院，白日里缀玉楼开门迎客，她总要回去尽职尽责的做好她的方花魁。她一般来这都是趁着夜色，着一袭深色衣裳，步履匆匆，与燕晢挑灯商议过大事小事后，再借黑暗掩护离开。

白日里倒是杨家祖孙与燕晢相处的时日多些，这两个黔首百姓并不知道燕晢是皇帝，他们只从方旖旎对他的尊敬以及二人言谈中偶尔泄露的只言片语中揣测燕晢该是某个了不得的世家公子，又或者是哪个亲王宗师。不过燕晢到底是什么身份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求保住自己的命就好了。

为了避嫌，他们索性连院门都不大出了。成日里缩在宅子中表明自己绝无向外泄露消息的可能。知道燕晢爱听说书，杨仲便一门心思的挑拣最有趣的话本说与燕晢听，算是讨好。

杨仲这些年虽不算穷困，但富裕绝谈不上。他起初还怕他怠慢了燕晢，每日上菜斟茶时都是小心翼翼的，燕晢看穿了他的小心思，反倒宽慰似的说了一句，“我很喜欢你这的日子。”

杨仲疑惑。

燕晢说这话时正坐在院中的李树下翻一卷话本，粗布衣衫穿他身上为他添了几分疏懒与温和。初冬的金阳穿过树枝洒落在他的睫上，他眯着眼想了好一会儿后慢慢说：“在我小时候，我的愿望就是有一处小小的宅院，我的亲人都与我住在一块。院子里栽着果树，种些花木，家中还有几亩薄田可以糊口。亲人们劳作一日归来，可以一起吃顿饭……”他冲杨仲笑了笑，“若我生于市井，兴许我也会去说书，我很喜欢说故事给别人听。”

杨仲说了大半世的书，也算是见识过了各式各样的人生，他明白朱门高墙中虽看似奢华实则无奈的命运，对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也不犹唏嘘。他不知道眼前这人叫什么是什么身份，可除却最初这个人想杀他们之外，倒也是个随和人。每日相处的时光是一段极静谧安好的岁月，谁也不知风雨。杨仲有时会猜这个年轻人的故事，他和那个昏迷不醒的女子之间究竟曾发生过什么。这浮生百态，他是说书人，是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