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仲所居的小院与靳阳城寻常百姓的并无不同，几间老旧的瓦房，小院里种着些许果蔬。

夜深人静时，想要尽量不惊动熟睡街邻并不是易事，那年轻人背着那个女子走得踉踉跄跄，杨仲示意重孙去帮忙搀扶，可杨茂一触到那年轻人冰冷的目光便不犹后退哆嗦。

杨仲一生漫长，妻子早已离世，两儿一女也都去了，几个孙子不是在外奔波讨生活便也是因各种各样的缘故夭亡了，孙女远嫁，故而他身边只有一个十六岁的重孙杨茂，宅子也还算宽敞。

杨仲知道这一男一女皆是身份贵重之人，不敢怠慢，于是将最好最干净的主屋挪给了他二人住。

年轻人小心翼翼的将那女子放在床上盖好棉被，动作极尽温柔。

“我要热水，干净的衣裳。”他吩咐道。

“诶。”杨茂忙不迭应下就要去办事，谁知那年轻人又冷冷道：“慢着。”

“何事？”杨茂有些惶惶。

那年轻人必定是贵胄出身的公子，因为平民百姓没有一双如他那样好看的手，他指着杨仲，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若非蒙了尘垢，只怕是如美玉般的颜色，“你留下，我要他去。”

“这……”杨茂迟疑，太祖父是八十老者，平日里他算是个有孝心的人，都是他伺候太祖父，这劈柴烧水的事让一个老人去做未免不妥。

杨仲却明白年轻人的意思。他年老，腿脚不便，若是想要跑去报官或是寻人来擒这少年都不是易事，纵然唤得人来了，他的重孙还留在这屋里做人质。于是杨仲极识趣的退了出去烧水。

屋内只剩下三人，油灯呛人，映着浓黑的影。

杨茂战战兢兢的缩在一旁，却又实在忍不住好奇时不时的偷偷抬眼打量这两人。

“敢、敢问公子如何称呼？”大约是因为他是说书人的重孙，所以多嘴多舌的毛病继承自他的太祖父，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也忍不住开口叽叽喳喳，见年轻人虽不答话却也并不恼怒，他又自顾自的说了下去，“我叫杨茂，我太祖父是京城里最有名的说书先生，人称杨铁嘴……”他起初还只是源于压抑的氛围而没话找话，可越说到后头越是胆子大了，反正那年轻人似乎也并不厌恶他的话唠，他也就滔滔不绝的一路讲了下去，“我排行第五，太祖父平时都叫我阿五，我今年十六，还、还没娶亲呢……诶，这位姐姐好生漂亮，是你的妻子……么……”

他本想问眼前这二人可是夫妻，但一抬眼撞见年轻人的动作，他忽然就不想问下去了。

因为答案实在是显而易见。

那个年轻人将女子扶起，她的头靠在他的肩上，他用一把木梳细细为她打理一头凌乱的长发，青丝纠缠在木梳间，温柔缠绵。

“嗯，她是我的妻子。”杨茂听见那个年轻人用低喃沙哑的语调开口，音色敛去了冰冷，只剩绕指的柔情，却又是那样坚定郑重如磐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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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仲自然没有乖乖去烧水，他清楚在动乱的时节招惹上一个危险的人对于他这种小民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活了这么长时间却依旧很惜命，更不会拿自己重孙的性命去涉险。

何况……依他老头子不差的记性和未曾衰老的眼力，那个年轻人他应当是见过的。就在他某日说书时的一个不经意的一瞥，缀玉楼方花魁身旁坐着的那个容色冶丽的少年。

如果方花魁与那个少年真的认识，那他兴许能丢掉这个烫手山芋也不一定。

因帝都眼下的时局，昔日最热闹的缀玉楼也闭门谢客多日。杨仲拼了命的敲打那扇镂花朱门，许久后总算有龟奴来开门。

“哟，杨铁嘴呀”那龟奴扯出暧昧的笑，“喝多了？真不好意思，今夜这楼里的姑娘都不接客。”

“什么接客不接客！我像是那么老不正经多么！”杨仲气的涨红了脸，继而又软了声音，“劳烦通传下，老头儿我想见见方娘子。”

“胃口不小嘛，想见花魁可得要银子。”

杨仲是真急了，“以后我来你这缀玉楼说书，都不要银子行么？”

“这个嘛，得问问老板娘的意思……”

那人没个正形的与杨仲扯皮，平素里杨仲铁齿铜牙不惧于他，可眼下这紧要关头他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他恨恨的啐了一口，“你若不让我见方娘子，日后便等着你家娘子后悔吧！”

他这是情急之下说狠话，那龟奴却是个色厉内荏的怕事主儿，听他这么一说，半是犹疑半是惊惧的看了杨仲一眼，匆匆爬上了缀玉楼去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