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明亮如星光的眼骤然睁开在了黑暗中，仿佛是闪电破开浓夜。

一个冰冷不容置疑的嗓音响在千里之外的荒芜山，却清晰的传到了靳阳玦塔上的九饶耳边。

记忆中那个熟悉且威严的女声说：“住手——”

只差最后一步，那个能更改凡人记忆的“灭心咒”便要完成，可就因九饶的一楞神而功亏一篑。

“明虚真人……”九饶有些恍惚的喃喃这四个字，素来沉如水冷如冰的面容上交织着茫然、讶然、戚然以及淡淡的释然，“明虚，你都多少年不曾理会红尘槛内事了，可你居然不许我对一个凡人下手，你……终于是肯出手助连玦了么？”

数百年似是无欲无念，可说到底不过是执念深藏，连玦于她是怎样重要的一个存在，只有她自己才知道。

默然收回了灵力，她俯瞰着夜色下的帝都，忽然间疲惫无比。

罢了，这些年的守望，她也终究是累了，倒不如顺应天命，且看这云云苍生该怎样登场谢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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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靳阳城西的杨仲在天和三年正好满八十。人说七十古来稀，他这八十高龄也实属不易，尤其是在繁华与血腥交织的帝都，少有人能如他活的这般长。

可他却并不老，即便已经年满八十，可他的目光依旧是奕奕有神的，牙齿也并没有脱落，纵然满头银丝，却是面颊红润精神矍铄，他甚至还能说书，吐字清晰思维敏捷，在这样一个年纪却仍能被靳阳城的各个茶寮酒肆相邀说书，“杨铁嘴”的名号在哪都是一块金字招牌。

可杨仲近来却不得不赋闲在家。这些日子发生的事太多，帝都人人自危，生怕靳阳城的城墙不够厚，一不留神就让那一路亲王的铁骑冲破，谁当皇帝平头百姓并不在乎，就怕皇位之争殃及自己的性命。

可杨仲倒是不怕，他活了这么些年，什么腥风血雨没见过，不说近的聂氏父子之乱、许氏逼宫，就说昔年定王入京夺位、德宗时的叔侄之争、文宗时的殷后之乱，哪一场不是刀光剑影动魄惊心的，死了那么多的天潢贵胄，流了那么多的血，可那也只是上位者的倾轧罢了，做百姓的只要多些眼色，打起来时好好藏着，打完之后再出来对赢家俯首称臣，那就没事了。

听说这一回围在靳阳城外的是武王？又或者是，襄王？都与他无关，让他有些忧心的是，这一回动乱发生的比以往都要突然，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在家中储粮，帝都就已乱作一团。依他多年的阅历来看，打仗最可怕的就是围城，那些权贵人家倒罢了，许多百姓只要在战后不碰上一个残忍嗜杀的将领和滥杀的军队，多半还是有条活路的。可围城就不一样了，饥饿是最致命的刀剑，饿到最后易子而食尚不能苟存。听闻帝都的漕运已经断了，燕姓亲王的大军在京郊像是要捕食的狼一样包围住了靳阳，杨仲老儿虽年纪大了不知还能活几年，可他总还要为自己的子孙想后路。于是趁着靳阳城内还不至于太乱，他入夜后将他的重孙杨茂带来了靳河边捕鱼。

粮食是买不到了，储些鱼干兴许也能熬上一阵子。杨仲年轻时是捕鱼的好手，他的重孙亦是年轻力壮，二人在夜色中摇着小舟晃悠在靳河最隐秘曲折的河道上，倒是收获颇丰。

杨仲心满意足打算摇橹回家，平静的水面却在此时一声巨响。

并不是他的重孙又捕到了一条大鱼，而是有一个人突然从水里窜了出来。

一只惨白的手搭在了船沿上，在月下枯瘦狰狞，让杨仲不犹想起志怪传奇中溺死水中不得解脱的幽鬼。

“安、静。”沙哑涩然的嗓音似是染了朔漠的风霜，在他们还未来得及惊慌尖叫之前，就遏住了他们发声的能力。

那人缓缓的，僵硬的爬上了舟，他的头发凌乱下垂遮住了他的面容，他的衣衫破烂无法显示他的身份，他身后还背着一个昏睡的女人，被粗绳与他牢牢的系在一起。比起他而言，那个女人受到的保护显然要好的许多，她身上的茧绸华裳杨仲一眼辨认出，她也没有受什么伤，只是从水下出来后长发有些散乱罢了，她的面容……她的面容是杨仲这些年来见过的最美的，他活了八十年，第一次觉得自己是真的看到了话本里的仙子。

那个年轻人似乎很是虚弱，可他的目光却锐利如箭镞，刺穿他们的心魂。靳河自西向东贯穿靳阳，如果有人想要进入被重兵包围的靳阳，只要水性足够好，未必不能潜游入城——杨仲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在这戡乱四起的时节，杨仲清楚的知道自己眼下遇到的这个人绝非等闲。

“带我，去你的住所……”

他点头，毫不迟疑。小人物有时候想要活下来，靠的就是识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