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在玉华宫受罚那日起，弈璟冷落了凌妃好几日，却未曾削去其协理后宫的权利。凌妃是太后的亲侄女，帝君的表妹，即使没有往日盛宠，她在后宫的地位却也未曾撼动一分一毫。

那日起，后宫人人皆是步步惊心，无不骇于凌妃治人的手段。可众人皆未想到的是，一个刚从冷宫出来、毫不起眼的美人，却能短短数日获得圣宠，大大压退了凌妃一枝独秀的气势。

因我身子不适，太后特许了我，可不用晨间起早去延禧宫请安。我本想过几日便寻个机会去一趟凤吟宫，亲自为皇后道谢。不料，今日皇后竟亲自来了。

此时我正安然躺在暖榻上休憩，手里捧着一卷书，嘴里还尝了几粒蜜枣，只听到喜子喊了一声“皇后娘娘驾到”，慌忙收拾干净了下了榻，流心殿内皆施礼请安。

一袭逶迤拖地金凰盘云碧霞罗水裙映开，我还未细细看到她的样貌，便只恭敬施礼道：“嫔妾见过皇后娘娘。”

她缓缓将我扶起，“你身子尚未好全，不必多礼了。”

绵如轻风、软若流水的声音。

我抬头注目不禁惊叹。人人总以“貌若天仙”来赞赏女子容颜，而沐云嫣的样貌，我只恐天仙犹不及。

芙蓉如面，柳如眉，髻上斜簪一支累丝金凤，额间一枚碧色翡翠镶金花钿，粉雕玉琢如明珠生晕，肤比凝脂如皓雪生辉，罗裙曳地，形色中微微有病态，却清秀绝俗，不沾染尘世一分一毫。

淡淡紫檀香味，是久久卧于佛前所致。实乃姽婳于幽静，婆娑乎人间。

张潮曾言，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鸟为声，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以诗词为心，不过如此矣。

我一直好奇着她的相貌，从我知道六爷口中的云嫣便是当今皇后时，这个想法也愈发在心里萌生。初次见太后时，她并未在场，更加深了我心底的疑意。

那个如何能长伴君侧、执掌凤印，品阶更在凌妃之上的女子，那个如何能让风流不羁、快意情仇的六爷念念不忘只取一瓢的女子……

“青烟，去沏一壶茶来。”

她与我一同坐在暖榻上，模样安然纯净。

我恭顺道：“进了宫还未前去给娘娘请安，嫔妾从静心苑出来也未曾有机会当面感激娘娘，还请娘娘恕嫔妾失礼之罪。”

她淡然一笑，“本宫从不在意繁文缛节，中秋晚宴本宫也不过随口一提，无需感激。今日只是来看看你身子如何了。”

我颔首致礼：“嫔妾近日好很多了，多谢娘娘关心。”

她掩面咳嗽了两声，微微喘息，道：“以你的姿容，在后宫获得圣宠并非意料之外，你是温和得体的人，不似凌妃骄傲，日后在宫里，事事都须谨慎一些，明白了么？”

“是，嫔妾谨遵娘娘教诲。”

眼下我尚且猜不透，皇后是否知我与四爷的关系，我原以为皇后当日为我求情是四爷的主意，而今她对我却是只字未提。

而皇后心里，爱的是弈璟，还是六爷？

直觉告诉我，她曾与六爷有过一段刻骨铭心。

六爷的心里，酒里，梦里，影里，一颦一笑，尽是那个唤作“云嫣”的女子，谁能在这样一个潇洒从容的儿郎的心里，留下这样一个刻骨的模样呢。

然而，她总是这样云淡风轻。

是静守佛堂的一份云水禅心消磨了往日时光的悲凉，还是宫墙里的深深庭院几许掩藏了她心里无言的忧伤？

她淡淡呡了一口茶，道：“你可还记得前几日崇明宫的那只猫么？”

我心里一疑，“却不知是何人所为，难道皇后娘娘知晓此事？”

她缓缓侧过身，轻叹了一口气，“前几日君上将此事告知与我，我便遣了司正司下去盘查，今日总算有了结果。你猜怎么着？”

我思量许久，道：“不是嫔妾私下里嚼舌根儿，只是嫔妾当日得罪了凌妃，我只怕她的嫌疑最大。”

皇后摇了摇头：“你想不到的——是毓秀宫的沈斓衣，斓贵人。”

我顿时怔住了。

斓衣虽与我素来没有太多交情，但我二人却是一同入宫，当初一场水袖流仙舞的默契配合，这点情分是与宫中诸妃都不曾有的。我与她也从未有过争执，可她今日，却成了来害我的凶手！

皇后见我大惊失色，娓娓道：“沈斓衣虽是贵人，君上也曾在北夏使者前夸赞过她，但她自进宫以来却从未得召幸，这一点你是知道的。而你之前的位分却在她之下，你虽几经波折，如今却最得盛宠，她心里难免不自在。”

我仍是瞠目结舌，只颤颤问：“君上……他知道了么？”

“今日司正司来回了我，我只让覃司正直接去回禀君上。君上彼时正在立政殿见凌丞相，这会儿也该知道真相了。”

她顿了顿，又缓缓道：“后宫蓄意害人是大罪，是直接打入冷宫，还是降几节位分，尚且不知，她终究是正四品的贵人，本宫还要请君上拿主意。至于她身后是否有人指使，还要细细追问才是。”

我苦笑：“斓衣……她虽有害人之心，但终究，嫔妾逃过了此劫，也不曾受伤，若是君上能够宽待，也为嫔妾攒了福分了。”

我心里终究还是恨不起来。

可若是弈璟没有及时赶到，若是，猫爪真真划伤了我的脸，我还会如此从容不迫么？想必也早已咬牙切齿了。

“你忘了当日玉华宫的宫女鸣萱么，她是什么下场？”

皇后一语提醒了我。

鸣萱只不过奉了凌妃之命看住我，却无端触怒龙颜而遭杖毙，她到底是凌妃的贴身宫女，弈璟尚且如此不留情面，更何况是一个从不得宠的女子。

想到这里，我心里不免有些惶惶。

斓衣这几日，也一定提心吊胆，吴牛喘月。

皇后的宫女绣芙忽然从外头匆匆进来，面露怯色，低声道：“毓秀宫的斓贵人……没了。”

我手里一个不稳，“啪啦”一声，杯中茶水洒了一地，青烟忙弯身替我收拾了，直对我说“贵人莫惊”。

皇后却不疾不徐，只缓缓问：“何时的事？”

“听说今早还好好的，中午时君上去了一趟毓秀宫，便见她魂不守舍起来，刚刚宫里人推了门进去，才发现她早已上吊自裁多时了。”

“自裁的……”皇后默默念着，“太后知道了么？”

“宫里已经传开了，想必已然惊动了太后。”

皇后微微颔首，随即便抓紧了我的手，慰道：“你也不必紧张不安，好好待在宫里。本宫先去看看。”

说罢，便同绣眉、绣芙离开了。

我不知弈璟跟斓衣说了什么，她虽非我所害，却是因我而死。当日的张良人之死虽与我相关，却也是我亲眼所见。我开始感受到宫里冷凝肃杀的气氛，仿佛总有人藏匿深处，感觉处处有眼睛怔怔地盯住了我。

斓衣还是那样的年轻，初入后宫，却无端陷入纷争而死，她怎懂得这其中纠缠的道理？她不过十七岁的如花年纪……

青烟道：“有女人的地方自是斗争不断，贵人若不放宽了心，日后岂不步步惊心，风声鹤唳？”

我惘然一笑。是啊，深宫的日子还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