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靳阳，再向西北，走得愈远，眼前所见便愈是苍凉，劲风呼啸而过时会卷起黄沙阵阵，吹得人脸上生疼，天穹是明媚的蓝与纯净的白交织，很少会有阴云，仿佛这里永远都是晴朗。走过朔漠后，眼前所见渐渐青翠，马蹄下的黄沙被碧草取代，天际偶尔有孤鹰振翅飞过，飒飒英姿。

燕晢始终都记得十五岁那年他见到的那只黑灰色的苍鹰，桀骜有如王者，宁可一头撞死在玉微阁的朱檐上，也不愿在囚笼中苟活。

染了血的灰羽在空中飘扬落下的情形，他至今犹记。自由是什么？没有经历过囚禁之苦的人不会懂。纵马驰骋在边塞平川，他方能品位到自由的滋味。出了靳阳，天地原来可以这般辽阔。自七岁起便苦苦追寻的自由，仿佛终于握在了手中。

在距帝都百里之外的靖庆关，远离了庙堂，踏马草原荒漠之时，他有时会忘了自己是燕晢。

可惜昤昽却不在……他每每思及此时，眼眸中的奕奕神采总会黯淡几分。若是昤昽在就好了，其实他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带着她看遍大应的山河秀丽——就如当年的十一与她一样。

一个人的自由终究太过孤寂，比翼双飞方是真正的逍遥快意。

所以当九月末贺安寿问他是否要回靳阳时，他丝毫不曾犹豫就应下了。这让贺安寿有些吃惊，他原以为燕晢在这边塞之地玩得如此尽兴，依他的性子，是断然不会这样轻易回去的。

果然，燕晢倚在披了虎皮的榻上，又慢悠悠的补充了一句，“不过，在回去之前，朕要去黑珠原那最后狩猎一次。”

“这……陛下，黑珠原那可危险着呢，奴听闻那儿群狼出没的……”贺安寿有些急了，到底还是担心他的安危。

燕晢慢慢擦拭着自己的乌木弓，“昤昽说她要一张狼王皮，朕怎么可以食言。”

“可艾执戟前几日不是已经为陛下猎得了一头狼王了么？”

“朕还么来得及降艾恒那小子的罪呢。”燕晢轻哼，“朕要送昤昽礼物，谁许他插手了。总之，朕今夜要亲自去一趟黑珠原，你快去命人安排，耽误了时辰朕便将你丢进狼窝。”

“是。”贺安寿只好无奈退下。

夜幕临时亦是群狼觅食的时候，燕晢领着数百人的羽林郎，人不算多，多了会惊动狼群，亦不算少，少了无法保全自己，这些他都算计得很清楚。

埋伏在沙丘灌木之后屏息敛声，待苍穹明月一点点将清辉洒落天地。旷野中新死野牛的血液是最危险的引诱。

狼啸声若有若无，仿佛在很远的地方，燕晢眼睫颤了颤，立时打起了精神。狼的速度极快，前一刻似乎还在几个山头之外，才一恍神，便又似乎到了很近的地方。

血的味道让饥饿的狼想要向前扑，可人的气息又让它们踟蹰，狼王厉声高呼，喝住群狼的冒进，小心谨慎的观察着局势。

燕晢却懒得与之周旋，干脆利落的弯弓搭箭，射向狼王。

身经百战的狼中之王哪有这般容易被制服，敏捷的闪身躲开了箭矢，可燕晢这一箭不仅仅是攻击更是信号，刹那间火把点起照亮山谷平原，将士们纵马将群狼包围，而后挥刀杀去。

燕晢不动，狼王亦不动，王者沉默的对峙，分明隔得很远，火光中却照亮了彼此眸间的杀意。

西北的狼凶悍之名并非虚传，在重重刀光箭影下竟仍有一只孤狼扑到了燕晢身侧。

一道瘦削的身影立时扑上，拔刀出鞘果决且狠辣的将狼头一刀斩下，而后跪下叩首，“陛下受惊了。”

“无事。”燕晢的声音平静，“艾桁，你做得很好。”他夸赞着对他忠心耿耿的羽林郎执戟，可眼神却落到了身旁另一人身上——左筹。

自从左澪被贬去西南后左筹便顺理成章的接下了幼弟手中所有权利，包括对羽林军的掌控。羽林军是拱卫天子之军，而方才那匹狼扑过来之时，身为羽林军老大领的他明明就在燕晢身侧，反应却比一个小小的执戟官还要慢，委实是失职。左筹清楚这一点，在燕晢的目光下有些心虚的低下头去。好在燕晢并没有对他在意，转过头继续锁定着狼王。

左筹暗松一口气，可蹙起的眉头却始终不肯舒展。他能感觉到帝王对他的疏离。也是，皇帝陛下信任的是他的幼弟，自己无论怎么做，也是比不了左澪的。

而他方才之所以迟钝，是因为……他的确希望燕晢去死。

燕晢再度引弦，瞄准了狼王，左筹看着他的背影，在这一片杀气腾腾的氛围中，只觉得自己胸中的杀意竟也无可抑制。

利箭刺向了狼王的颈部，受伤的王者仰天长啸一声，大步向燕晢奔了过来，满眼的杀意。

杀了他，杀了他……有个声音在左筹的脑海中不断回想，是个女声，空灵而优雅，自他踏出靳阳城时就总在他耳畔响起，似蛊惑似煽动。

他不知为什么自己想要杀了燕晢，他的神思一点点恍惚。

瘦削的艾桁没能挡住狼王，反倒被撞下马昏了过去，而燕晢却没有丝毫慌乱，在被狼王扑下马的那一刹，腰刀出鞘，刺向狼王脖颈。

狼王痛苦而恼怒的吼叫，与燕晢扭打在一起，獠牙尖利可怖，左筹却在它愤怒的眼里看见了自己的希望。

杀了他，杀了他……这个声音萦绕不断。他颤抖着掏出箭。搭上了反曲弓。

而就在这一刻，燕晢已飞快的拔出刀，又再度刺进了狼的眼窝中，数尺长刀几乎全部没入了狼头之中，鲜血喷涌而出，他不得不偏头躲避，那一抹箭矢的银亮就在这时闪入了眼底。来不及多想，下意识的用狼王的尸体往身旁一挡，那一支冲着他来的箭刺进了狼背。他在此时飞快起身，手中刀掷了出去，正中左筹肩头。

刺痛让左筹骤然清醒，那在耳边挥之不去的女声消失了，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左筹慌得从从马背上跌了下来，拼命的叩首，“陛下恕罪，恕罪！臣……臣绝无谋逆之意。方才臣、臣只是想要助陛下杀死那狼王呀！”

“你当朕是瞎子么。”燕晢一抹脸上的血迹，杀意未散的他此时有如罗刹，冷冷向一旁赶过来救驾的羽林军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绑了这逆贼！”

“是！”

左筹被人强行拖拽捆绑，仰首再看一眼高高在上的皇，忽然感觉前所未有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