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愫下葬那一日，燕晢独自在元昭殿坐了很久。

他倚着寝殿那架多宝格抱膝而坐，身后是那间他母亲曾待过的囚室。即便有木板与砖石阻隔，燕晢却仿佛依然能感觉到那里的阴冷。他的母亲就在那个漆黑森然的地方待了这么些年，这世上除了一个宿敌之外甚至不会有人记得她的存在，包括她唯一的儿子。

这该是怎样的悲凉与绝望。

燕晢苦笑了一声，摸到了手边放着的酒坛，仰头灌下。

“早同你说了，品酒乃是雅事，你为何总要借以来消愁。”冰凉的手指按在他的腕上，紧接着夺取了他手中的酒坛，动作温柔却不容拒绝。

“昤昽……”其实他并没有十分醉，却半睁半合着双眼，恨不得一醉梦三千的恹恹模样。

“是我。”昤昽握住了他的手。

“还记不记得我十一岁那年，你盗了一壶酒给我喝。”燕晢看着他们十指相缠的手，忽然弯眼一笑，如池水潋滟星光微漾，“我当时醉了，忘却了一切烦忧，醒后却因酒醉而头疼不已。你以酒为比喻，问我是要苟安一世，还是站起来自己为自己杀一条路。”

“我记得。”昤昽注视着眼前人，“阿晢你当时说，清醒之痛，总胜于混沌愚昧。”

“可清醒，是那么痛。”他低声道，继而又笑，“不过还好，至少醒过来了……我居然错了这么多年。”

“许愫的棺椁已被送往禄陵，将与你叔父合葬。”昤昽温声说道：“你母亲，也已按你的吩咐被秘密葬去瑞陵与你父皇一起了。”

“嗯。”燕晢颔首，有些涩然开口，“如此，可真是一世仇怨两清。”他目光眺望向远方，空茫一片，“但愿，娘不要恨我……”

“她不会恨你。”昤昽搂住他，“阿晢，她爱你，永远都爱。”

“我以为这些年来我除了你之一无所有，原来我是错了。这些年混混沌沌只知一味的去恨，却忘了何为爱。”燕晢的眼里有万般休去的疲惫以及放下一切后的清明——这不该是那个阴郁怪癖的燕晢该有的眼神，让昤昽微微诧异。

“我想去透透气，陪我。”燕晢忽然道。

“好。”

宁天殿自燕晢住进去后便撤去了所有的守卫，安静之余略有几分寂寞。燕晢一袭青袍仍未换下，不远处的哀乐似乎还能淡淡传来，这一日的天气很好，正阳光明媚，可暖阳如金都在这样的时刻透着寒。燕晢与昤昽执手缓缓而行，漫无目的，只在心底嚼着各自的心绪，一路无言。

直到他们遇见燕姈。

燕姈是许愫真正的孩子，在许愫死后自然是以雍熙公主的身份归来守灵。但因是被燕晢授意囚禁的公主，所以即便因母丧回宫，也有数十名羽林郎跟在她身后监视。

不期狭路相逢，燕姈身后跟着的羽林郎纷纷下拜向帝后行礼，而燕姈却固执的站着，纤瘦的身子笔直的像是荒郊的小松树。几年不见她长高了许多，也瘦了许多，承自父母的惊艳美貌随岁月一点一点显露，她那样静静的站着，忽视掉她眼底的敌意，这其实是个很美的女子，再有两三年她及笄，那必定会是倾国倾城的殊色。

昤昽眯起眼打量这个尚未长成的女孩，带着意味不明的笑。

燕晢却显然没有搭理她的意思，径自擦肩而过不曾停留半分，就好像根本没有看到这个人。

“真是漂亮又有趣的小公主。”昤昽不紧不慢踱步上前，直视着那一双蓄满怨恨的眸子，“你的眼睛可真好看。”

“你就是人们口中的赵后？”燕姈仰头看着这个美的妖异的女子，“你就是那个狐媚惑主的妖后？”

“你说呢。”昤昽不以为忤，抬手理了理鬓发，“说起来你还得叫本宫一声皇嫂。”

“你没这个资格——以色事人的贱婢。”即便是一无所有，燕姈也不愿低头。

昤昽咯咯轻笑，笑靥间百媚横生，并没有解释或驳斥的意思，她只道：“小丫头，以色事人也是一种方式，对于女子来说，美貌是天赐的利刃，不是么？”

言毕袅袅离去，独留下这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去琢磨去品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