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晢从章华宫狂奔而出，一路匆匆，像是要去赶赴一场来不及的约.

宫人从未见过他有如此失态的时候，慌慌张张的跟着，他却气急败坏的回身，气急败坏的骂，“混账！谁要你们跟着的！”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害怕，色厉内荏只为掩饰心底的恐惧。

许愫的话仿佛仍在耳边——

“你和我生得很象是不是，可你的母亲并不是我，而是我的妹妹，我庶出的妹妹，许惜。你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对么？不只是你，有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她曾经是佑德年间的第一宠妃，可她后来败在了我手里，一切她辉煌过的证据都因她的失败而被抹灭……”

元昭殿与章华宫相距甚远，他一口气狂奔到那里几乎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扶着殿门口的桐木不住的喘气。因长期奔跑而模糊的视线中有两个字是那般刺目——元昭，鲜红的朱漆隶书，红得像是血。

守在宫门口的宫女看见是他，这幅狼狈的形容惹得她们一惊，赶忙下了玉阶前来搀扶。

“滚！”燕晢一把甩开她们，踉踉跄跄奔进殿内，“滚，都滚！”

昤昽不在殿内，这个时辰她应当正在御书房处理政事。元昭殿的宫人或忙于洒扫，或懒散闲聊，被燕晢这么一吓纷纷忙不迭的碎步退出了大殿，偌大的元昭殿仿佛就那么一瞬，便只剩他一人，空荡且森凉。

许愫似乎还和他说了——

“我虽是嫡出，但永远不及庶出的许惜受人喜爱，忘了同你说了，我与许惜容貌十分相似，可但凡见过我们姊妹的人都说，阿惜更甚一筹——包括你的父亲……”

他在大殿怔忡了许久，才恍若失魂般朝里走去，绕过几扇琉璃雕花的屏风，挑开几重珠箔垂帘，他走到了最内处的寝殿。

作为皇帝他自然熟悉这里，并没多看这里的布置几眼，掀开龙凤团纹金丝鲛帐径直走到透雕云凤拔步床前摸索，去拧床脚一只鸾凤的凤头。

“后来我被封了太子妃，因为我许家嫡女的身份，可许惜也成为了侧妃。我们从小到大都是对头，而在我们共同分享一个丈夫的命运开始之时，我们之间就注定了不死不休。阿晢，你千万不要以为你的母亲是什么良善之辈，你只知道我狠毒，却不知当年的她比起我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听着，你的母亲曾害我险些失去皇后之位，害我失去了腹中孩儿，害我母亲的万氏一族被你父皇打压而就此落魄我的母亲也被我的父亲休弃，而我——则被她设计囚禁，几乎被饿死渴死在寝宫——如若不是当年十四岁的阿浔救了我，我早就死了……”

已经多年不用的机关难免陈旧，那只镂空雕成的凤凰不过拇指大，凤颈处的枢纽被卡死，怎么也掰不开。燕晢却仿佛是刻意撒气，愈扭不开便愈要蛮横的去扭。

“不过她后来终于还是败在了我的手上。妃嫔红杏出墙是大罪，我只是煽动起你父皇心中那小小的猜疑之心，就足以让她万劫不复。但最后我救下了她，她没有死在你父皇送去的鸩酒之下而被我锁进了元昭殿的密室里，我要她看着我手握六宫翻手为云覆手雨，看着我风光得意占尽三千繁花色。只有这样，我多年的仇多年的怨才算真正的报了……”

凤首终于被扭动，“喀”得一声轻响，在死寂的殿内分外惊心动魄。

“我和许惜，仿佛是宿命里的仇敌，一生一世都深切恨着彼此，从孩提起，到少年时，再到成婚之后，我们都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发泄怨恨的机会。许惜知道我囚禁她是为了看她摇尾乞怜的模样，所以她一直固执的维护着她的尊严。呵，其实只要她求我一句，求我一句我就会放了她……”

最里面的那架多宝格缓缓侧移，露出了幽闭十余年的密室，黑洞洞，阴森森，与那漆黑相衬的是人骨青白的颜色。

失去了多宝格做倚撑，那具维持着生前跪姿的白骨立时如散了架的木偶一般倒下，燕晢疾冲过去扶，可张开双臂只抱住了一团空。

“直到佑德八年的正月，你父皇死去，我为了让阿浔做皇帝，起了杀你的念头。可你的命居然那么大，宗庙前一剑穿胸却仍是活了下来。我故意将这些透露给了你的母亲，我看着她一向高傲镇定的脸在刹那苍白如纸，只觉得既痛快又好笑。她哆嗦着跪下，叩头，求我放了你，我说不，于是她不断磕头求了我整整一夜，直到天明时气绝。”

燕晢将散了一地的白骨捡起，小心的捧在怀里，指尖微微颤抖。

他忽然想起自己从前做过的一个梦，梦里他有温和的父亲与慈爱的母亲，他一直以为这不过是他的臆想，却原来，是真的。

而虚假的，竟是这十余年来错付的恨。

原来他不是被母亲舍弃的可怜孩子。

原来曾有人为了让他活下去宁可舍弃一切。

十三年前被许愫推向利刃时不曾流泪，被囚禁玉微阁时不肯示弱，慢慢熬过九年的绝望岁月时咬牙硬撑，而现在，二十岁的燕晢在元昭殿抱着至亲的遗骸，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