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夜交接的黄昏，苍穹晦暗不明，宁天殿没有掌灯，雕梁画栋投下森森的影。

凤纹罗裙迤逦过金砖时悄然无声，鸳鸯绣鞋却无意踢到一只躺在地上的酒樽，清脆的音色响彻空荡殿堂。

“昤昽。”昏暗处有个模糊的人影动了动，准确的叫出了来者的名。

“是我。”她弯下身子将酒樽拾起，还没走几步又碰到了一只酒壶，不犹苦笑，“是谁竟惹得堂堂天子这般不快？”

燕晢从檀木榻上有些吃力的坐起，撑着昏昏沉沉的头分辩，“以酒抒怀，放浪形骸，此非雅事？”

“你这分明是借酒消愁。”昤昽轻轻扶住他的肩。

燕晢抿唇不语。

昤昽看着模糊光影下少年单薄且略显狼狈的侧影，浅叹，“我方才见几个太医匆匆往章华宫方向去了，许太后这一病……怕是有些不妙。”

他轻哼一声。

昤昽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只好道：“我这做皇后的想聊表孝心去探望探望太后娘娘，不知陛下可愿陪同？”

燕晢挑眉看她，眼眸深处似是一亮，半是犹豫又半是期许。

都说母子连心。即便是隔了多少年的仇怨，但血脉的羁绊如何斩得断。燕晢说是恨许愫，说是至死不复相见，可她病重之时他却已然遏制不了心底的牵挂。

真是古怪的一对母子。

昤昽在离开南海之前一直是掌上明珠般的存在，她的爷爷宠她，父亲疼她，母亲爱她，她以为这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直到踏足凡世后她才知道，原来人的感情可以如此复杂，谁都可以背叛，谁都可以被抛弃，没有谁生来就该注定被爱。

昤昽有时候是真的有些同情这个她看着长大的少年。

她其实已经去看过许愫了，依这个女人的面相来判断，的确是时日无多，既然如此燕晢最好还是去见一面吧，否则遗憾就再也补不回。

比如说她，她都已经几乎记不清母亲的模样。

唤来了宫人备下轿辇，而后趁着暮色赶往章华宫，沿途路经那片名为“南海”的湖，粼粼波光映入眼中迷醉人心，而在黄昏日暮下却又那般哀凉。

燕晢将头倚在她的肩窝，醉眼迷离，仍是恹恹的模样，可眼见着轿辇越来越接近章华宫，他也没有抗拒的意思。

古旧的宫殿萧墙外有重重卫兵戍守，这还是他当初诛灭许家时下的命令，不杀，但要她永世不得自由——就如同很多年前被困在玉微阁中的他一样。

见到燕晢无疑是让那些卫兵及宫人都讶然不过的一件事，他们都以为皇帝已经忘记了太后的存在，殊不知彻骨的爱恨纵然被人刻意尘封遗忘，也终究是一道永不愈合的疤，时时隐隐作痛。

章华宫与元昭殿是天差地别的存在，这里破败凄凉的让人怀疑昔日骄傲雍容的许愫是否活在这里。

或者说现在已经没有许愫了，许愫生来便是人中之凤，高贵一世，跋扈一世，早已以燕浔皇后的身份死去，只剩披着枯槁皮囊的许太后在这深宫苟延残喘。

“陛下！”昔日随侍在许愫身侧的高姑姑老了许多，抱着木桶颤颤巍巍汲水归来，看到燕晢的那一刹慌得手一松，才打来的水溅湿了大半裙裾，但她顾不了这许多，匆匆奔到了门前，死死堵在那里不住的叩首，“求陛下饶过太后吧！求求陛下！太后已然病重，还望陛下顾念着血亲……”

“滚开！”燕晢低叱，眉心蹙起几分戾气。

昤昽使了个眼色，身后的宫人立时上前将高姑姑架走。

燕晢踩着破残的石砖走到了那扇门前，轻轻一推，映入眼中的是昏暗的殿堂，没有掌灯，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一切。他一步步走了进去，最后停在了寝殿的竹帘前。

依稀可以透过竹片的间隙看见许愫就躺在里面，有一女子正跪在床边给她喂药，听见声响回首，认出了帝后的服色后脸色煞白，急忙跪下。

她怀中还抱着一个小小的孩子，本昏昏欲睡，因她这一突然的动作而受惊，哇哇大哭。

“这是……”燕晢没有看她，目光落在那个孩子身上。

那是个还不足两岁的孩子，因不会畏惧，所以在女子怀中哭的肆无忌惮。

“那是你叔父的遗孤，不记得了么？是一个杜姓的妃嫔留下的。”昤昽提醒道：“说起来这还算是你的妹妹。”

燕晢冷冷的注视着这个孩子，片刻后忽然一语不发离去。

昤昽侧首望了眼他离去的背影，半是喟叹半是笑，莲步轻移走近那个孩子，不顾乳母瑟瑟发抖径自伸手轻轻抚摸那个孩子粉嫩的面颊，“自己的孩子可以常年不闻不问，别人的孩子却视如亲生养在膝下。”她讥诮的目光停住在榻上那张如死灰的面容上，“也是，你自己的孩子你又见不到，只能养着别人家的了。”或许，只要一声道歉就可以消释多年的怨恨，可这一对母子谁都不是会轻易低下头的人，“你病了，阿晢好歹也来看过你了，你的亲生女儿不知会不会担心你呢？”她笑，声线压得很低很低，“不如……我去替你看看你的女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