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岭南美眷

初春鸟鸣入耳，青郁丝绦垂曳，大片大片墨色的花朵盛开，是殷红的花蕊。那样子高贵而端庄，冷艳而热烈，衬极了岭南古老的战城。不远处的东隍河水声浩大，那些过往的巨大商船，不过其中一叶飘零罢了。

一眼望去，那东隍河收入眼帘。旁人只道它的气势磅礴，却不懂它的悲凉凄婉。女子静立河边，不语。长风抚着她及踝的发和玄色的裙。

华朝少女喜发饰，尤爱步摇和花簪。她的发，却简单的只用墨黑的锦缎松松系着。那裙也是极简单的样式，对襟领，宽袖摆，竖腰封……但那衣面上誊出的淡金暗文，古老、繁杂而神秘。黑色的靴底在湿滑的石头上，千尘不染，微毫不动。

在孤鸣山上，低眼便可看到东隍河，只不过，此刻她身旁尽是凄冷冰凉的坟冢。寂家历代英魂，尽埋于此。白皙修长的指节轻触石碑，停在忠贞二字上。

她面容静寂，心中默念：“世代忠贞寂氏第二十六位岭南侯寂明羽与妻隐氏暖音之墓”凌厉的眉轻拧，丹凤眼微眯，墨玉般的眸子深潭无波。女子细腻的皮肤在日光下宛若透明，樱色的唇薄而坚毅，隐约溢出一丝笑意。那笑意极浅极淡，也极冷。

“忠贞么……”清冷的声音被长风卷走，谁也没有听见。远处白城震天的欢呼袭杂着血气传遍了整个岭南。随后，孤鸣钟鸣响三声。

“启禀少将军。”片刻，玄衣少年鬼魅般的身影出现，向女子行军礼，“白城大捷，我军将士牺牲一十七，负伤八十有二，折损战马六十余四。另损军械军饷等待统计后稍晚禀承。”战时的激昂还未散去，余展声线微抖，与佩剑“朱颜”的震动幅度相同。

女子转过身，凤眼威色难掩：“将我寂家儿郎葬入孤鸣山，负伤将士务必全力救治，好生安顿。其他事务报与督军寂何廷。那些战马……埋了吧。”黑瓣红蕊的安魂花摇曳起来，似乎在为牺牲的将士哀鸣。

忠贞么……

她的脊背挺直，好似钟鸣山都在她肩上。那么重，那么沉……

华朝，帝京。

“陛下慎重，此事还当三思！”

当朝太子师范增持笏行跪礼，神色极为坚定。“陛下，岭南寂氏非一般藩王侯将，乃是与高祖皇帝同创华朝山河的开国元勋氏族，且守护了华朝四百余年。其在民间的影响不可小觑，若贸然削其爵位收回兵符，恐生民怨。还望陛下重新定夺。”

宣政殿泛着金属的冰冷光泽，就像是官场的无情。昔日寂氏是多少人不可直视的高度，是多少人趋之若鹜的贵门。而如今?，华恩帝有意削蕃，有人也就顺水推舟，不仅随了皇帝的意思，也少了一个压在自己头上的高山。于是，这朝堂之上唯有太师范增站出来。

范增出生寒门，在任太师一职前是天下第一书院“鹿山书院”的先生，颇受读书人的敬重。太子卫临在鹿山书院读书时，便是拜师于他。只是范增此人一向正直孤高，曾说过此生不入朝堂，至于太子用了什么法子说服了他，就不得而知了。而他本就有安邦定国之才，华恩帝早有招贤之想，可惜多次请贤出山都被拒绝。如今被自己的儿子请得，他自是大张旗鼓的拜范增为太子师。既得了名士的相助和爱才的好名声，又得了天下读书人的支持，可谓一箭三雕。

华恩帝卫辛高坐于九阶上，老态的面容盛满笑意，声音爽朗道：“先前赞成削蕃的是太师，如今主张不削蕃的也是太师，朕不知太师什么时候也学会出尔反尔了？莫不是太子带坏了太师？”这番话虽是说笑，但天子说出这样的话，其他臣子早已惊吓，范增却面不改色，花白的胡须随着说话的动作晃动起来：“臣不敢，只是陛下首削岭南寂氏，愚臣认为不妥。当下西齐正与我国交战，岭南若失了寂氏，华朝江山便倾倒近半。所以，微臣恳请陛下收回成命！”

范增洪钟般的声音响彻大殿。

“既然如此……众卿便想个两全的法子吧。”说罢，皇帝抬手示意范增起来，面上稍显倦容。

范增这才慢慢起身，宰相甄文便出列班道：“陛下，臣有一法，不知可行。”一时间，众人都看向他。

卫辛眼里闪出疑惑，颇有兴趣地问道：“哦？甄相有什么法子，不妨说来听听。”他的右手搭在龙头上，一下一下地极缓得敲着金制的扶手。眼里有笑意，却不达眼底。

甄文不过五十多岁，与年近八十的范增相比，富态多了。甄氏是华朝四大氏族之一，甄文坐上宰相这个位子，不仅靠了甄氏的权势，同时也多亏了他那个在宫中坐第二把交椅的姐姐甄贵妃。因此，他在朝中颇有分量。??

他斟酌半晌，才说道：“不知陛下可还记得十五年前雍南之战？”

话落，众人无不失色，唯有卫辛镇定如常。他眸光有些远，似乎在回忆什么。

“雍南之战啊……十五年了，朕可是还记忆犹新呢！众位爱卿也都记得吧。”怎能不记得呢？当时消息传出可是震惊朝野民间，整个岭南连挂三年白幡，华朝上下无不惊悚。

十五年前，被称为神兵的寂家军于雍南之战中主军全军覆没，只有在雍南城内的后部未损丝毫。寂氏第二十六位家主寂明羽和妻子隐暖音亦是战亡。寂明羽时年二十四，与隐暖音只育有一女，彼时那女娃只有两岁，尚不记事。因寂氏主家全部阵亡，寂家上下事务全由隐暖音家族中人辅佐年幼的寂家家主处理。雍南一战，寂氏可谓损失惨重。本就葬满忠烈的孤鸣山，一时间白幡漫天，安魂遍地……

即使过了十五年，谁又能忘记。

“陛下。”甄文出声，打断了众人的回忆：“寂家主脉现今只剩一女，寂氏既除不得，便收入囊中。不如让寂家的女儿嫁入皇家，岭南军，也就是皇家的了。”

朝堂上静默无声，比皇帝说要收回岭南兵权时还要静默。寂氏的世袭侯爵，寂氏的封地岭南，寂氏的军队兵权，寂氏面圣免跪和入朝佩剑的特权……都是当年高祖昭告天下的恩宠。寂氏之于华朝，不是“甄颜白容”四大世家能比肩的。甚至为防自己的子孙后代忌讳其功高震主而铲除寂氏，高祖竟在殡天前赐予寂家无字圣旨！这样的信任和恩宠，古今只此一家。

“寂氏乃我华朝龙脊！”

“我华朝有寂家，可千秋万世！”

“寂家在一天，华朝在一天。”

“岭南三十二州七十二城属寂氏，皇族世代不可干涉！”

……

高祖昔日的话历历在耳，可是世代传承，四百年，华朝已经传到第九帝，寂家家主也不是当年的寂飞扬了。

一切，都变了。

“寂家现任家主既要嫁入皇家，众爱卿可有什么好人选？”华恩帝笑起来，将殿下的臣子们一一看过去。

“陛下，微臣有一人选。”许久未说话的范增突然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