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盅跌落在地，白瓷破碎之音分外刺耳，惊动了屋外守着的仆役。

“无事，是我无意失手。都下去。”低沉平稳的男声却从湘妃竹帘后响起，阻住了那些想要前来的仆人。

此处是丁府书斋，书斋的主人是大司空丁湖，他一向是从容平和之人，失手打破物什是甚少有的事。但那些侍奉他已久的仆从却并未察觉到不妥，依言恭谨退下。

于是偌大的书斋又重归寂静，一灯如豆光晕浅淡，模模糊糊映照出两抹人影，一坐一立，一平静闲适，一战战兢兢。

“大司空还是先坐下吧。本宫瞧大司空似乎手足腿脚都软了，方才是摔了茶盅，一会可莫要把自己都摔了。”坐着的那人慵懒发话，略哑的音色优雅华丽，“怎么，本宫很可怕么？大司空见了本宫竟吓成这副模样。”

丁湖后退几步，重重下拜，“臣丁湖，参见皇后娘娘——”

“行这样的大礼做什么？”美人咯咯轻笑，云鬓玉颜，颦笑间万种风华，“陛下喜欢微服暗访体察民情，本宫也不过是学着陛下，出宫四处走走瞧瞧罢了。叨扰了大司空，委实过意不去。”素手虚掩住巧笑，十分矜持有礼的模样，灯火朦胧下纤指白皙如玉，指尖蔻丹殷红得像是染了人血。

而事实上那就是血，是他夫人的血。

丁湖稽首，目光却终究忍不住向地上的那具尸体瞟了一眼。

方才自己夫人死去的那一幕，他想他永生都不会忘记。

明明前一刻还在与他说话，一眨眼，她就已经死去。

一只纤细的手从背后刺穿了她的胸口，握住了她的心脏。

这一下来得太快，她连尖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喉管又被尖利的指甲划断，然后整个人缓缓的倒在了地上，鲜血肆意的涌出，为地毯上绣着的白梅添上了艳丽的颜色。

而她身后站着的，是本该在深宫的大应皇后。一张艳丽如妖的面容，噙着浅淡诡谲的笑。

他只在皇城远远的见过这个女子，从未想到她竟会出现在他的府邸。不犹双膝一软，直直跪下，手中茶盅打碎，茶汤溅了一身也不觉得烫。

“大人是心疼夫人之死么？”昤昽故作恍悟之色，“本宫方才听闻这个女人出口辱及令媛，虽为嫡母却全无温淑慈爱之态，哪堪为人妇，索性便替大司空清理了，也是举手之劳，无需谢恩。”

聂氏父子兵变牵连聂家族人，满门亲眷尽被诛，其中就包括他一个女儿——但那只是庶女，既是庶出，也就不那么紧要了，偏生他的正妻又是个刻薄尖酸主儿，见他略有惋叹之意便不阴不阳的讥讽起来——话还未说完，就死在了昤昽手下。

这样干脆利落的杀人手段可媲美顶尖的刺客，更让他骇然的，还是她的到来。

他半世为官处处小心，丁府守卫森严抵得上半个皇城，可堂堂皇后，就这样悄无声息的绕过了重重守卫进来了。

这是否意味着她也可以悄无声息的杀了他，就如同杀死他的夫人那样……

冷汗涔涔湿透了衣裳，昤昽饶有兴味的看着他一面恐惧瑟瑟，又一面绞尽脑汁的想着对策的模样。

“听闻大司空丧女，恐哀思太过，本宫特来探望，愿大司空早日节哀才好。”她做皇后的时日不长，但也足够她将皇后该有的架势和礼数学个十成十，这一番话说下来平和端庄颇有中宫风范，但于丁湖而言，却是十成十的讽刺。

“劳娘娘挂怀。”他尽力平定了心绪，说话时语调也还算平稳。

“本宫瞧大司空这模样……”她打量着丁湖，似是漫不经心，却让人觉着是利剑划过，“仿佛不是十分哀戚呀，原来骨肉情也不过如此，本宫是白来这趟了。”

他惶恐叩首，“臣愿为国殚精竭虑，虽有私情，亦不敢忘国家大事。”

“所以连自己女儿死了都可以不顾了么？大人还真是鞠躬尽瘁。”她忽然不笑了，因为眼前这年过半百的中年男子让她感到恶心，这般无义无耻，就好比是一只虫，被碾死前还挣扎几下让人生厌，“那么……便死而后已吧。”

“娘娘！”丁湖听出了幽幽话语之外的几分杀意。

眼前不知何时多出了一双银丝鸾凤泥金履，往上看，昤昽笼在阴影上的面容阴森，偏生一双眸子幽寒如刃，“本宫真是糊涂了，你女儿既是你自己害死的，你又怎么会伤心呢？”

丁湖瘫坐在地，深吸几口气后，勉强笑道：“娘娘莫要说笑了……”

“聂昊是个纨绔，但有一点他很好，便是他从不寻花问柳反倒对家中发妻言听计从。他的妻子，便是大司空之千金对么？一个浑浑噩噩的废物，突然间生了刺杀帝后这样的谋逆之心，一则是因丧妹之痛如切肤钻骨，二则，自然是枕边人的煽动挑唆。”她微俯下身，看着瑟缩在脚边之人，“大司空，知道谋反之罪的下场么？”

丁湖浑身都抖了一下，骇极之下反倒是不惧了，抬起头来，“娘娘此话怎讲，有何证据？若仅凭娘娘猜测便给臣下定罪，怕是难服众。”

“听说过指鹿为马的故事么？”昤昽淡淡的看着他，目光中并无什么别的情绪却也迫人，“强权之下，黑白颠倒，这是自古就有的事。尔曹生死皆在吾手。我说什么，便是什么。”

她的手轻轻搭在了丁湖的头上，而后用力。

颅骨碎裂的声音如此清脆悦耳。

天和二年，大司空丁湖与聂贼共谋，畏罪自裁于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