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以来朝野中人对于左家三公子澪的赞誉有很多，诸如年少有为、才兼文武，而他最为人所称道的，莫若于他的耿耿忠心。

他的确是一个十分忠心的臣子，但凡帝后的命令，不论对错，他都执行无误，即便这个命令是要他夺去聂家数十人的性命。

粗麻绳的一头系在城墙垛口处，另一头，则吊着一具具尸体。那些都是聂氏的宗亲，且大多为妇孺或老者，活生生的吊死时脸上尽是痛苦与怨恨。

“左澪，你为虎作伥，必不得好死！”这是聂隆夫人黄氏，与他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黄芯临死之言。

“不要，救命！”这是聂家最年幼的孩子，聂至绎年仅三岁的小孙女死前的哭喊。

可他无动于衷，冷定果决的命令部下将绳索套在他们的脖颈，然后推下去，一个个吊死在半空。

这是他的任务。为人臣者，首先要学会的就是顺从。

“将军！”亲兵急急奔来，然后单膝跪下，“将军，聂贼正在攻打翼护京城的山阳、南江、并和三县。”

“战局如何？”他眼也未抬，波澜不惊。

“敌多我少，恐……”

“将北营兵士悉数调去防守。”他道：“对了，将聂隆先前所统帅的人马跳出来，放他们出城，以攻为守。”

亲兵有些犹豫，成千上万的大军逼城，开城门迎敌，无异于送死。

“好端端的发什么愣呢？”左澪慢条斯理的口吻，不似战场发号施令的大将，反倒如悠然从容的名士。

可那名亲兵却恍若乍然浸在了冰湖之中，只觉浑身一凉，霎时明白了。左澪派那些将士出城迎战，就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回去，那些人既是聂隆的部下，索性便借聂家人之手替他铲除异己。

“如若他们中有人不忍与过去的中尉起干戈半途生了异心，那……再于城楼上设一批弓弩手，凡有变节之意者，即刻射杀。”他诡秘而清浅一笑，“这，可是陛下与娘娘的意思。”

亲兵心头悚然，“是！”

“去吧。”

再不敢看眼前似是温和亲切的公子半眼，亲兵匆匆应声，而后匆匆离去。

左澪负手战于墙头，一身沉重的铠甲，脊梁笔直。视野中有人跃上了马，向西一路飞驰，再西望，便什么也望不到了。帝都城西之外是一片开阔的沙地，在黄昏暮影下宁静祥和，但这里，很快就要被战火焚烧成地狱。

听闻自己的亲族被吊死在城头，聂家父子焉能不怒。哀兵必胜，山阳、南江、并和三县的守军决计挡不住聂家军队来势汹汹。

“父亲，我们是时候该备战了。”脚步声由远至近最后停在了他身后，步步沉稳，无需回首他便能判断出来者的身份。

他这样的态度已是有些失礼了，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是自古不变的纲常。而左肃思面色如故，并无不悦，反倒是左家长子左筹皱着眉冷嘲热讽，“呵，三弟这是在指挥谁呢。阿爹尚在，三弟这指手划脚的也太早了些。”

另一旁的左彦更是迫不及待的借口，“正是，胡乱发令，害人不浅！”

左澪慢慢回身，如玉面容上不见怒色，“哦？既是如此，还望二位兄长指教。”

左筹讥诮道：“眼下守备军本就不足，你还要自损兵将，可不是愚蠢么？”

左彦总为自家胞兄帮腔，此时又接口，“你还杀了聂家老幼，不将聂家父子逼急才怪，或许原本他们只需招降即可，现在却……到时候京城若是守不住，若是守不住……”他喃喃，脸色有些发白，显然是想到了战败的后果。

“若是守不住，皇室倾覆，江山易主，而我左家，万劫不复。”他轻描淡写的将这句话说出，目光转向自己的父亲，“所以，请父亲速命人持虎符，抽调上丹、朔明一带的左家驻军前来支援。”

“疯了！”左筹瞪圆了眼怒喝，“上丹、朔明的军队可是我左家精锐，你纵然是想与聂家决一死战也不用将自己的老本全耗尽啊！这帝都难道只是我左家的帝都么？安国公、何家、汤家，那么多掌兵的世家，难道只是摆设？还有那皇城禁军……”

“住口。”淡淡打断他的，是左肃思，“宋仪。”他唤来身旁一个亲兵，“按三公子的吩咐去做。”

“为什么！”

“因为陛下和娘娘希望我们出兵。”左澪面无表情的回答了自己的兄长。

左筹犹是一脸懵然。

朽木不可雕。左澪见左肃思向他微微颔首，于是道：“自古掌兵者，历来是帝王心头之忌。”

“难不成陛下还能全然不倚仗武将不成。”

“自然不能，只是——”他斜睨了左筹一眼，“武将于帝王，好比利刃，可以杀敌，亦可伤己。而今朝堂之上，左家兵马最盛，陛下是想让我们与聂家，两败俱伤。”

最后四字，有意无意的咬重了音，换来左筹与左彦面色煞白又继而愤怒的模样，“我等金戈铁马为大应社稷挥汗洒血，换来的便是如此猜忌算计？”左筹低吼。

左澪冷哼，不置可否。

“委实让人心头不快。”左彦握拳。

“那你大可暂避聂氏之锋芒，不出兵与之想斗。如此，你所吝惜的兵马也就得以保存。”左澪挑眉，目光如剑，“但后果你也清楚。所以不是我们要与聂家斗，而是我们被推上了前沿，不得不斗。”他声音忽然轻了，然字字清晰冷彻，暮阳火烧云映在他的眼瞳之中，明亮的吓人，“陛下这一步走的极好啊，聂家造反，兴许也是有意为之也未可知。”

沉默了许久的左肃思却在这时忽然上前半步，与自己的儿子一同望向天地苍茫风起云卷。

“忍。”一生都在步步为营中度过的大司马左肃思告诉儿子的，只有这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