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阳磅礴东升，而明月犹悬半空，天幕一半儿红霞染映，一半儿清冷幽暗。燕晢抬首，望着这样的苍穹，有种身在梦中的错觉。

其实这哪里是什么梦，不过是他起得太早，日头未及高升，明月未及落。他坐在帝王的銮舆之上，拢了拢冕服，一双眼犹是迷离朦胧，怔怔看了会不明不暗的天色，便不自觉的垂下了眼睫，头一歪，靠在了身旁人的肩上，“昤昽……”他含糊不清道：“你且让我睡会，等会到了，你再唤我起……”

与燕晢共乘一车的正是一身皇后冠服的昤昽，她斜眼瞧着眼前少年，低低应了一声，又见他确实是一脸倦色，不犹感慨，“何苦，若不是为这劳什子早朝，你大约还能多睡会。”

负责帝王仪仗的都是些训练有素的宫人，銮舆走得虽疾，却十分平稳，也正好由着燕晢补眠。他将头往昤昽肩窝深处挪了挪，困得连口也不想开。

昤昽于是也不再多言，在心底默默的琢磨该如何对付年老桀骜的安国公，今日朝堂之上又要如何杀他的锐气。

“昤昽啊，你说早朝的时辰为何要这般早呢。”燕晢忽然道，睁开了一双仿若浮着水雾的桃花眼似醒非醒，倒比平素柔和了许多。恍如稚子般无辜，“我听闻那些大臣也都是在天不亮便起来，然后一路匆匆赶往皇城——他们不累么？我上回提议将早朝的时辰后延，这本是皆大欢喜的好事儿，可他们却好似受了什么侮辱般，不是激愤痛斥我不守规矩，就是哭诉礼乐崩坏。”他不屑且不甘的咬牙轻笑，“他们这么爱受罪，还非要拽上我一块儿。还有上回，我见朝拜礼仪太过繁琐想要改简些，既省了我的功夫也省了他们的力，谁知他们一个个都死活不肯，好像我要改动的是他们祖宗的坟茔似的。还有上上回……”

昤昽听着耳畔喋喋不休的抱怨，忍不住笑出了声。大约真的是憋了许久的气，一次性倾倒而出大有滔滔不绝之势，语速飞快，少年微哑的嗓音偏生分外好听。她的阿晢尚是年少，所以还存了几分可笑的天真。

说到激扬处，反倒睡意全无，他坐直身子，但见天际薄暮如纱，而那半弯残月已杳无踪迹。金殿的长阶之上是列队而行的百官，举着笏板，庄重的一身官袍。

燕晢看着如爬虫一般缓缓前行的队列，忽然起了几分坏心，扭过头去对昤昽一笑，笑中藏着跃跃欲试的星光，“今儿不上朝了，唔……我们出宫瞧瞧，可好？”

“出宫？”昤昽没料到他会突生此念，不犹愣住。

“是啊。”燕晢甚少笑，而今粲然莞尔便如春日桃花一瞬而开，鲜艳炫目，“我记得昤昽你同我说过，皇帝是天底下最自由的人，现在我已是皇帝了，那么是不是想去哪就可以去哪？我既然已经出了玉微阁，那么出宫门又有何不可呢？”他是如此认真的记得昤昽过去的一字一句，并且不曾怀疑。

虽只是忽然涌起的决定，但他眼里满是执拗，这样的执拗源于很多年前当他还只是玉微阁的囚徒，每日满怀着卑微的期许等待昤昽归来为他描述宫外繁华之时。

他也不是没有出过宫，只是每一次都匆匆，顾不得流连细赏。其实或许宫墙之外的风光还比不得皇城，所谓的繁华背后，或许尽是肮脏贫瘠，但他仍是迫切的想要出去看看，唯有处于不一样的风景之中，他才能确信自己是自由的。

昤昽看着他的眼眸，颔首。

于是眼看着帝王仪仗靠近的诸臣又眼睁睁的看着御驾回旋，如是情形从未有过，直愣得他们面面相觑，手中的笏板都跌落在地。

燕晢与昤昽抛下这些呆住的文武百官，大摇大摆离去，更换了衣装，乘油车自乾昌偏门而出。这是他们第一次结伴同行，仿若寻常人家的夫妇，携手游冶。很多年后当燕晢将死，朴刀挥向他的那一刻，他也始终记得他与昤昽着便服在车中相互依偎，看着宫门一点点接近时的那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