昤昽始终固执的记得，七十年前有人欠了她一个洞房花烛。

七十年前她被刺穿了胸口，埋入黑暗的地底，那时她即将成为一个新娘，鲜血涌出时她身上的喜服比血还要红。

曾有人在那个遥远的曾经，执着她的手说愿白首不离。。

只是一场荒谬的梦罢了，现在她已醒来。

眼前是红烛红帐铺就的欢喜，少年手持合卺酒，朝她缓步而来。

七十年前有人欠她一个洞房花烛，七十年后有人还她一个美景良辰，这一刻昤昽微笑，至少是毫无做作全心全意的。

“阿晢，你信不信有人会白首不离。”她这样问少年。

“不信。”燕晢却如是答她，见她显然愣住后方悠然一笑，“因为昤昽你不会老呀，你不老，我与谁白头？”

昤昽看着近在咫尺的眉眼，忽然记起当年他还只是个孩子的时候，那样小，那样孤独，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盛满令人心碎的干净无辜。他的话语是玩笑，她开口却不可避免的染上几丝叹息，“是啊，你会长大，会成熟，会老去，而我却是个借着别人骨肉‘活着’的怪物。”

燕晢挑眉，唇轻落在她的耳垂又化作一个促狭的笑，“既然如此，那我便去寻一个能与我白首的姑娘去。”

果不其然被人狠狠按在了榻上，昤昽眯起妩媚的眼，红唇挑起的笑嫣然，“好呀，尽管去。”

燕晢握住她冰冷的指尖，全然不在意的模样，“去就去，我若有了新欢，你当如何自处？”

昤昽愕然，才发现她竟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从来没有。七十年前没有，七十年后亦不曾。

七十年前她任性娇纵，自以为日月星辰尽握在手，又怎么会想到也会有被人背弃的那一日。

而七十年后……七十年后她在愕然之后旋即平复，笑意不自觉敛去，只是唇角仍勾起，冰凉寒冷，“阿晢……”她伸手抚过他的鬓角，温柔中带着若有若无的疯狂，“你若背叛我，我不怨你。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没有义务永远忠于另一个人。”

——所以即便有一天我背叛了你，你也不能怨我。这是她未说完的后半句话。

“你又想起过去的事了？”他知道昤昽极易陷入到回忆之中然后被回忆左右，他有时实在是好奇，昤昽的过去究竟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昤昽，你叙述中的你，和现在的你，似乎……很不一样。”

“自然，流光容易把人抛。”她答的理所当然

“我还没有听你说完……”他看着昤昽，目光直直探进她的眼底，“你的过去。”

“呵。”昤昽笑了起来，今夜的她分外美丽，一颦一笑倾国倾城，“原来你还在想着这事。”她躺下，就躺在燕晢身旁，在他耳畔细语，“没有什么好说的了，这本就不是一个有趣的故事。”

“我要知道。”这个少年的固执永远让她无可奈何。

于是她只能轻笑，似是诱哄一般，“好好好，那我说——嗯，后来阿杞与十一上了战场，我不放心十一，于是伪装成了士兵悄悄尾随。后来，我无意中受了伤，后来，十一救了我，后来，我想要嫁给他……”她漫不经心的说着，音色略沙哑，诡异的魅惑，她转了转眼珠，对着燕晢一笑，“可是再后来，我们都死啦。小梅说阿杞是正人君子，其实，他们都是最最无耻最最卑劣的小人，阿杞暗算了我和十一，我们最终都没能离开战场。对，这就是结局。”

“这就是结局？”燕晢的直觉敏锐的质疑着昤昽所说的每一个字。

“对，这就是结局。”描着龙凤象征美满的红烛渐渐黯了下去，而昤昽的眼眸却是那样亮，在昏暗中幽华浮动。

初入皇城的女孩儿大多是好奇且畏惧的，纵然她们来自不同的家族怀着各自的目的，但无论她们有多么深沉的心机，在淌过污水之前，她们或多或少都还存着几分干净。

天和元年那批新的妃嫔都还只是年轻的女孩儿，妙龄韶华，如初春枝头新绽的花蕾。在经历了漫长的等待后，她们终于有了自己的位分品级，按着各自在皇宫的新身份立于元昭殿前，身着华美服饰，等待皇后的传召。

这是册后的第二日，按礼数，她们这些妃嫔应当参拜皇后，之后则是命妇朝见。

她们入宫的时日并不算短，可她们从未见过那位让她们恨得咬牙切齿的赵贵妃——而今的赵皇后。这个女人让三千粉黛尽失颜色，一举夺走了她们心中或多或少都惦记过的皇后之位，怎能让她们心无怨怼？而她们更耿耿于怀的，是她对她们的轻蔑。

在她们看来这个赵姓女子并没有过人的家世，之所以得宠不过是因一张妖媚的脸罢了，可就是这样一个她们轻贱的人，竟反过来对她们不屑，连见她们一面都懒得见。早有人愤愤意难平，堵在元昭殿前故意挑衅要见赵贵妃，其实也没有多大的恶意，只是出于女子的嫉妒而已，可苦等数个时辰，等来的也只是贵妃娘娘乘着翟舆在盛大仪仗簇拥下离去的背影。

今日朝拜皇后，若说毕恭毕敬怕是谁都不会信的，垂目噤声等候于元昭殿外，暗地里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待到栗尚宫高呼一声：“皇后娘娘宣诸位娘娘觐见——”她们立时按着身份鱼贯而入，绫罗华服，珠翠钗环，晨光下灼灼刺目。

元昭殿的奢华果如传闻中一般，直让人迷醉。这里居住过历代皇后——包括曾让宠冠后宫的先帝许皇后及而今傲视群芳的赵皇后，俨然已成为了尊荣的代名词。

十名云鬓香鬟的女子莲步轻移，环佩叮当，齐齐俯拜行礼，倒是礼数周全。

“德妃，左莹坠；贤妃，丁渰云；昭仪，周缇；修容，郑缃；婕妤，梅宜语；婕妤，聂葶；美人，万婍娘；美人，谢瑰；才人，夏娉；宝林，端木璃。”凤座无人，却有清亮的声音将她们的封号及闺名一一念出。她们诧异回首——泥金牡丹履，凤凰金丝裙，白玉环佩，织龙凤纹上衣，洒金笺拈于纤纤素手，无意识遮住大半面容，唯余一双眼，艳而凌厉，攒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