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晢于大婚中毒呕血距今已有一月，朝中流言蜚语早被许氏一族强势压了下去，垂帘听政的许太后更实在新帝卧床不能上朝时于听政殿当场下令杖责十余名言官文卿，又下令说再敢口无遮拦者杀无赦，这才平息了一时的风波。

但这又如何？流言其实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流言背后的人心。那些心照不宣的眼神，那些阴暗角落的私语，那些生生咽下去却从未停歇的猜测……纵是许家兄妹铁腕手段，也难以镇压，只能任那些眼睛怀着各自的心思窥伺，自己则在高处一步一步走得艰难。

所谓高处不胜寒，上位者的争斗从来都是残忍的，一举一止，都可能牵系出一阵风卷云涌，所以不得不小心翼翼瞻前顾后，还比不得一个寻常人自在。

投毒者是何人仍未查出，是真的毫无线索，还是有人故意隐藏？不得而知。局外人唯有掂量着局势胡乱揣测而已，似雾里看花，有人别有兴致，有人焦躁不安，更多人不过是随意一瞥，便作茶余饭后谈。

燕晢的生死无人去理会，可帝王的安危却不得不惹人瞩目。听闻他自醒转后身子一直不甚好，时昏时醒，反反复复，搅得太医院一众御医皆是束手无策。

许愫也曾来探望过他，来的时候燕晢正昏睡着，苍白如雪的一张脸，衬出两弯乌黑的眉，鸦翅般的睫因并不安稳的睡眠在梦中不断轻颤——她这才意识到他与她的眉眼是极似的。

她倒吸口气，后退两步，想要躲开这血缘的羁绊，可燕晢干枯泛白的嘴唇动了动，仿佛说了句什么。

病弱之人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许愫什么都没听清，而她下意识上前凑在他的唇边。

这回她终于听清了，燕晢唤的是“母后”。

端庄高傲的许太后终于失了往常惯有的姿态，仓皇伸出手捂住口，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之后她几近狼狈的离开宁天殿，从此再未踏足过这里。

许家诸人的勾心斗角被许征合压下，又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而消散，似乎……真的是安然如初。

毕竟谁也看不见未来，只好在短暂的宁静中暗自等待。

一切都按旧时的轨道走着，剩下什么隐忍不发，谁也不会光明正大的去理会，谁心里都有个侥幸，侥幸也许什么也不会发生。

许家诸人如是，文武百官如是，芸芸庶民亦如是。时光的宁静，总会让人麻痹的。

至少在方旖旎看来是如此。

她记得一月前来缀玉楼寻欢作乐的客人在搂着佳人在怀时总不忘蹙起眉头一副忧国忧民的姿态说起性命堪忧的天子，再感慨一下时运不济世道污浊，朝野混乱不君不臣。

一月后，他们的话题便已换了，君主什么的忘了个干干净净，饮着美酒不是说起王家小姐的娇媚就是李家妾侍的俊俏。

方旖旎从容的周旋于这些官卿文士之间，妖娆美目勾魂射魄，不经意的一个回眸，便能让人恨不得连身家性命都统统交付。

今夜的缀玉楼笙歌依旧，偌大的帝都，总有数不清的人想要寻欢作乐，醉解千愁。

方旖旎一袭薄罗红衫，在金莲台上旋出最媚惑的弧度，胡旋舞贵在轻盈灵动，而她舞来，自有风情万种。

也记不得她是哪一年成为缀玉楼的花魁了，可这么多年缀玉楼莺莺燕燕喧闹，独她仍是身价最高姿态最傲的那一个——也是最会拿捏人心的那一个，无需言语，一颦一笑绝代芳华，更不用说这倾城舞姿。

急旋之下气息仍未有丝毫紊乱，媚眼如刀，凛冽扫过，却在偶然间瞥见了一抹熟悉的影子，像是错觉般一闪而过。

不禁放慢了脚步，那人果然就在金莲台下，天青色长袍，悠闲淡然的气度，遥遥望着她，目光那么远，却一下扎进了心里。

左澪……也唯有这个名字能在花魁阅尽红尘寂如死水的心头搅起一点波澜了。

一舞过后，纵然是众人挽留叹息阵阵，她也仍是毫不留恋的离去。

缀玉楼最高处是仿佛远离尘嚣的寂寥，她熟练的将琴案上的七弦琴调好音，又加了百濯香入香炉，倚在太师椅上，静静的等候。

可过了许久依旧是寂寥，百尺高楼半点人声都传不上来，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声响，清脆且惊心。

撑着下颌的手有些发酸，她索性起身大步朝外走去，步伐过急失了优雅，臂上的垂珠金钏叮叮当当作响。

那人从不拖沓，今夜久候不至，倒让她有几分不安。

开门，却愣住，惊诧全然不掩饰的写满了整张脸，“你怎么在这？”顿了顿，“在这为什么不进来？”

凤凰竹制成的扇骨抵在额头，左澪看着她，扬起唇角，“我本是来与你道别的，可却又怎么也狠不下这个心，故而在门外久久踯躅……你，是不是该笑话我了。”

方旖旎没有笑，她在左澪的笑中察觉到了几丝晦暗，“出……什么事了？”

左澪凝视着花魁紧张的容颜，忽然笑得开怀。

“你在骗我！”方旖旎顿悟，拽起他的胳膊将他一把搡入房间。少有人知道缀玉楼花魁和辅国将军幼子相识在很早之前的少年时，因是少年相识彼此熟谙，所以说话间也就肆无忌惮，她横眉冷笑，“也是，现在朝中人心浮动，明眼人都知道你左澪忠于陛下，许氏一族若在这时对你下手，不正好坐实了谋害天子意图不轨的罪名？你能有什么事。”

左澪靠在浮刻了如意云纹的椅背上，轻啜一口剑春茶，在茶雾里浅笑，“不，旖旎，我是真的来与你道别的。”左家与许家迟早会有一斗，现在左家借着短暂的平静喘息，只等最后一击。

“你要去哪？”方旖旎倒也听得出他话语里的郑重，斟茶的手不犹顿住。

左澪目光柔和，静静停驻在女子白玉般的面容，他俯身，极快极轻的在她耳畔说了一句话。

只有几个字的短句，换来的是花容失色的关切，“你……”

左澪摇头，打断了她的话，“我必须如此。”

方旖旎垂下手去，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凄楚无奈，“是啊，你必须如此，因为你是男儿，是要成大事者。”仿佛察觉到了左澪的目光，她扬起下颌，收敛好了方才那一瞬的柔弱，语气如常，“罢了，我只问你，能活着回来么？”

“我会活下来。”左澪伸手，为女子拂开垂在耳边的青丝，“但如若陛下能活下来，我才能活着回到你身边。”

“要我做什么？”方旖旎与他目光相接，一切是不言而喻的默契。

左澪不说话，手指蘸着茶水，一笔一划，樟木玄漆案上一行行楷书端正而不失玲珑，转瞬又干涸不见。

后来震惊天下的天和之变以此为血腥的起始，当弓弦被松开时箭就无法回头，当向深渊迈出半步时就注定了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