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家人的荣耀靠着世世代代的杀戮得来，许家人的血脉里，也流淌着世世代代积蓄的杀伐之气，恰如无鞘的剑，锋芒咄咄逼人。

章华宫幽暗的前殿因许家人的对峙而更添三分寒凉。太后许愫端坐于凤座，龙凤珠冠尚未来得及摘下，满头的珠翠因愤怒而微微细碎作响，许征合坐于她的右手侧，似笑非笑下压抑的是与许愫如出一辙的怒意。

厅堂上还有几人或立或坐，皆是许氏中人，神情凝肃，任谁的眼瞳中都燃着许家人的倔强。

这样的神色，明明白白昭显着剑拔弩张的意味。

“如此说来，你们谁也不知是何人谋害了陛下？”许愫声调上扬几分，那是她还是后宫之主时惯有的气度。

“太后若要彻查真凶，不妨委任大理寺，何苦在这儿审查自家亲族。”说话的是许愫堂兄许征安，他与许愫自小亲厚，此时不唤妹妹只呼“太后”，显然是疏离。

“有些话总要哀家亲自问清楚的。”许愫扬眉，气势丝毫不输沙场驰骋统领千军的兄长。

“愫儿这是何意？”许家年长一辈的三叔许名持着精明的笑，“都是自家人。”

许愫亦是一笑，冷冷讥诮，“正因是自家人，所以容不得互相猜忌勾心斗角，正因是自家人，所以才要将话摆出来说明白才好！”

许家三房的嫡子，时任朝廷骠骑将军许征平也道：“阿愫这话说的不错，有些话还是挑明了好些。”

许征安用力将密色瓷盏往桌案上一叩，“平弟这是何意？该将话挑明的是你，休要在这含沙射影。”

许征安之胞弟许征宁接过话来，“可不是，要我说，咱们这最不安分的可就是四堂哥你了。是谁前几日还愤愤不平的叫嚷着要……”

“住口！”许愫喝道：“这里是皇城宫禁不是许府，容不得肆意胡言。”

许征宁轻蔑一笑，“怕什么？羽翼未齐的小子罢了，想要对付我们，结果自己倒先自身难保了……愫姐，你这般维护他莫不是心疼了？”

“阿宁你若还记得我是你堂姐说话就该知收敛些。”许愫立眉，仿若少年时那般训斥总爱胡为的弟弟，“哀家心疼不心疼不用你管，可哀家就是容不得有人背着哀家偷偷耍聪明，也不擦亮眼睛看看，现在是该动兵戈的时候么？”

许征安替胞弟反驳道：“说到底妹妹也是妇道人家，妇人之仁也不算稀奇，只是此等要紧之事，你一介女流就不要插手了。”

许愫气极反笑，蓦然站起，绛紫大袖衫上金羽织成的凤凰穿云纹栩栩如生，傲然睥睨的目光一如现在许愫的眼神，“放肆！许征安，哀家现在还是大应的太后皇帝嫡母，其实尔等可以指手画脚的，呵，许征安，你莫不是做贼心虚了？”

许征安素来狷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礼节，当即开口道：“太后好大的威风，只是不要忘了，是谁将你捧上这个位子的。若没有家族，你以为你……”

“征安！”四叔许分一声断喝，“愈发的没规矩了！还不向太后娘娘叩头请罪——”他望向一直沉默不语的许征合，“唉，征合，你也说句话吧。”

许家最是位高权重的主心骨拧眉，依旧是沉思。

许征宁揶揄，“也不知是那个没眼力的让合哥的女儿守了望门寡，合哥大约心头正烦呢。”

“愫儿，陛下现在如何了？”许征合忽然抬首问道。

高姑姑忙回话，“陛下仍是昏迷不醒。太医说，说……陛下若三天之内醒不过来，那便是真的醒不来了……”

惊诧与些许的慌张迅速弥漫，沉默了好一会儿许愫才道：“外头那些言官文臣都吵翻天了，更有些居心叵测之人四处煽风点火，矛头处处直指我许家。你们说，当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许征合的声音在此刻响起，沉稳，不容抗拒，“自当齐心才是。”

在场之人一愣，有几个面上都有明显的犹豫之色。

许征合看了他们一眼，继续道：“投毒之事休要再提，更严禁相互猜忌，既同为许家人，便该与家族同进同退，若因此事兄弟离心，那当真是愚蠢至极。”

互相对视几眼后，方才吵得最凶的那几人总算点头称是。

许征合面色稍缓，继而又想起一事，唤来高姑姑，“皇后如何了？”

“皇后哭昏过去后被挪到了元昭殿歇息，也请，也请太医来诊过脉了，说是因骤然悲痛太过所致，让皇后好生静养。可皇后……唉，皇后一醒来，便急着去宁天殿侍疾去了。”高姑姑答道，似有叹息。

一时又是一阵静默，良久后，同为女子的许愫方幽幽道：“痴儿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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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痴儿呵……”同样的叹息响起在宁天殿。

碧发青瞳的鱼妖如昔日的昤昽一般悬空浮在房梁的位置，冷冷注视着奢华金殿里的一起。

许令英身上仍披着繁复华美的翟衣，金丝银绣衬托下那张脸还尚有几分稚气，卸去了缀满珠玉的九龙四风冠后长发被绾成了一个低髻，一头青丝是那样柔顺，有几缕垂在面颊，更添了凄楚。

“陛下……”她跪坐在御榻前，将头枕在燕晢肩窝处，泪如雨下。

燕晢躺在榻上，紧闭着眼，面色苍白仿佛已经死去，对周身一切不闻不问。

“陛下，醒来好不好。妾身已经是您的皇后了……”她贴着燕晢的脸，泪水濡湿了两人的鬓发，“醒来看妾身一眼，行么……”

没有人理会她，空荡的大殿只余她一人的哭声回荡，说不出的哀戚。

潇然歪着头看独自哭泣的大应皇后，脸上尽是疑惑，妖大约是三界中与人最相近的种族了，他们混迹于人世红尘之中，极力模仿人的贪嗔痴恨，可始终弄不明白人性，弄不明白那些复杂的感情。

“如果你不醒来……”许令英的声音很低，整个人都已是恍惚，“我就去陪你。咱们在地府拜堂，好不好？”

“小美人，你还是不死比较好。”潇然用许令英听不见的声音嘲讽，略带些惋惜，“死了变成鬼，你可就更加斗不过大人了……”

那一袭红衣，那张冷丽的面容，骤然间闯进了记忆里，潇然的目光投向窗外，窗外是皇城美景如画，葳蕤夏木，金玉楼阁，御湖碧波千里，阳光下粼光闪烁，可昤昽，又在哪儿呢？

“我高傲不可一世的昤昽大人呐……”潇然扬起无奈的笑，“你究竟去哪了？遇到了什么？”她生着一张宛若二八少女般的俏丽面容，眼眸更是清澈纯真的有如孩童，可她吐出的话语却是阴冷寒凉，藏着不易察觉的痛楚，“大人呐，您什么时候能得到解脱呢？实在不行，那你就魂飞魄散好了。无论你的结局是什么……都好，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