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的日子择在七月初，暑热未散时。

许家池塘里养着的菡萏正开得艳，红莲映着碧波绿荷，或清美或冶丽，因人心境不同而姿态不同。

有风徐来，却不是清风，夹杂着脂粉的醉人香气，伴随着环佩的叮咚之声。

许令英勉强撑起一袭华贵的礼服，层层叠叠，宽袍大袖，让她几乎挪不开步，而头上的九龙四风冠更是沉重的吓人，她脂粉匀面，胭脂轻染，更有金箔镶米珠牡丹花钿以喝胶贴于面上为饰，端庄而不妖。

她扶着侍女的手，小心翼翼的沿着池塘驳岸漫步，身形有些僵硬，却还是尽力做出优雅。

“令英。”有人轻唤她的名，她记着自己头上还有凤冠钗环，不敢如往常一般迅疾回首，于是缓缓转了身，抹了朱红口脂的唇弯起最得体的笑。

“姑……母后！”然而在看到来者时，那笑陡然明丽不再拘束。

“哟，这么急着改口呢。”许愫掩唇而笑，站在许令英跟前，一袭深紫青莲纹宫装与身着皇后华裳的许令英相较略显黯淡，她也曾身披翟衣傲然凌于最高处俯视众人跪拜，而今时过境迁逝水东去，这份尊荣也该落于晚辈身上了。

许令英含羞，年轻娇嫩的面容恰似半开半掩的新荷。

此时的许令英，美不胜收。

“这是在试大婚时的冠服么？很好看。”许愫慈爱的替侄女理一理织着龙凤纹的衣襟。

许令英的面容仍带着孩子似的干净，“不及姑母好看。”

许愫玩笑道：“我许家的女儿几时这般滑嘴了？该打。”继而稍稍敛容，“三日后便是你大婚了，是么？哀家特意数来瞧瞧你。”

阴云陡然笼罩上了眉眼，许令英道：“是啊，还不过三日令英便要出嫁了，可族中老老少少竟还有反对之人。”

“反对？”

“是啊，四叔总和我说嫁入皇家不好要我三思，大哥也总告诉我什么陛下不是能托付终生之人。姑母您说他们烦不烦呐，我这都快嫁了。”令英仍不懂家族与皇室的博弈，单纯的将封后看成了她一人的事，只当这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嫁娶，如戏文里一般合卺结发，再如话本里一般举案齐眉，直至白首同归。

许愫想起了几日前兄长与自己的对话，许征合说，燕晢意图清除外戚，虽不知是真是假，但无论如何燕晢诚然非良人。那些不愿令英嫁与帝王的，倒是真的为令英好。

至于她么，她心里也是惴惴不安。对未来谁不是惶恐迷惑。

“总有几位叔叔或是兄长不喜欢陛下……”许令英与姑母亲厚，说起话来也没太多的顾忌，“令英前些日子还听他们在吵。”她说起此事有些怯怯。

“吵的什么？”

许令英摇头，“未曾听见，仿佛是什么朝廷势力、京畿驻兵之类的，我都听不懂。他们吵得很凶。”

许愫眼波暗了暗，恍若蒙尘的墨玉。

看来，许家内部已有分歧埋下，只是不知在这争端之中，她又能保得住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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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韶龄少女，有几不是对自己的婚事满怀期许？她们往往在还未及笈时便开始为自己绣嫁衣，在红缎上绣鸳鸯，绣合欢，绣并蒂莲，一针一线尽是柔情蜜意细腻心肠。

偶尔放下细针倚在绣楼远眺，不自觉地就会浮想联翩，遐想自己日后的夫君该是怎样的温润君子，他待自己会不会好，日后又该是怎样的恩爱……想着想着便会不自觉红了脸。

女儿家总要找个良人托付终生，谁一开始不是满怀希冀？

许令英的希冀过后，等来的是一场噩梦。

她即将是大应的皇后，她未来的夫君是大应的君主，她想，日后纵然不能如胶似漆也能相敬如宾。

可上天在她美梦将临之时，以鲜血为兆，拉开了残忍的序幕。

后世史书称为天和之变的劫难，起始于一场刺杀。

七月初二，天子大婚，十里红妆，钟鼓齐鸣。

所有人都是欢乐的，至少做出了欢乐的姿态。

只有一个人毫不掩饰的用力蹙眉，他一身玄色礼服沉重，旒冠遮住了苍白的面色，只有贴身的老太监才能看见他的手指在不住颤抖。

“陛下，皇后娘娘就快到了。”贺安寿察觉到了异样，可他以为这不过是少年初次成婚的紧张。他谄媚的陪着笑，直到他看见有颗绛红的珠子划落。

那是顺着唇角淌出的鲜血。

突如其来，惊心动魄。

可贺安寿还来不及做什么，他眼前的少年便持痛苦的神色倒了下去。冠冕磕落，五色珠玉四散，大口大口暗色的鲜血被咳出，紧追着玉珠而去，蜿蜒，狰狞，不详的血红与昭示着吉祥的正红互为映衬，构成一幅无声的嘲讽。

“陛下，陛下——来人呐，救驾——”老太监粗哑的声音有如嘹亮且刺耳的丧钟，一下一下震着人们的双耳，将人们震醒，继而陷入更深的恐惧。

而初为人妇的许令英在下了凤轿后看到的第一幅画面便是一片纷乱，有人惶恐奔走，有人聚拢成团，有人惊慌议论，更有人怒喝，“是何人？竟敢谋害陛下！”

嘈杂代替了钟鼓乐声，没有列队相迎，没有朝拜见礼，她以为会站在高处微笑着等候她的少年，此刻怎么望，也望不到。

这是怎么一回事——没有人来回答她，甚至没有人来顾及她这未来的皇后。只余她一人呆愣愣的站在玉阶下看着各自焦灼的人群，孤独到可笑。

“大胆贼子，毒杀陛下，意图何在！”跳出来说话的人声音洪亮如当头棒喝，“如此乱臣，理当诛之！”

许令英摇晃了几下，站立不稳险些跌倒。她认得眼前这人，他是翰林院编修万之词，官阶虽不高，却身居言官要职可弹劾百官。

她将惊慌的目光投向她的父亲，可那个她素来敬仰的高大男子只是阴着脸命人将“胡言乱语”的万之词拖下去，却并没有向她的女儿解释什么，他的眸子像是鹰隼，透着沉稳冷锐，杀意凛凛扫视这里一切，警惕着并蓄势待发，却忘了身边还有一个不属于这污秽血腥的女儿。

许令英如同失魂，像是披着锦衣华服的木偶，丧失了一切喜悦的生气。她一步步登上玉阶想要看自己夫君一眼，却做不到。太医和宫人将那人团团围住，她被奔走的人群推搡冲撞，更有人用古怪的眼神注视着她，肆意猜测着。

头上的九龙四风冠那样沉重，玉珠的声音叮叮当当，像是谁不怀好意的讥笑。她终于支撑不住，在众目睽睽下颜面痛哭。

没有人理解她的悲伤，她哀悼的是破碎的美梦，而直到她死时她才明白，其实她的美梦连破碎都算不上，因为她根本就算不上嫁过，未拜宗庙，未祭天地，未行大礼，未饮合卺酒，未许三生缘，她哪里算得上燕家妇？至始至终，不过是一厢情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