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晢在靳阳城繁华的夜市中迷了眼。

更迷了路。

起初他只想在市井中再多流连一会，这里的热闹新奇是皇宫里永远也不会见到的。因此他求阿霂带他多绕几条街，而阿霂经不住他的反复劝说，糊里糊涂的也就答应了。

谁知阿霂他娘平日里也是个管教严厉的，阿霂长了六十多岁，靳阳城里还有许多地方不曾走过。虽说先前夸下海口时信誓旦旦，绕了几圈后终归还是迷了路，再绕几圈，连燕晢都丢了。

孤身一人的燕晢漫无目的闲逛在陌生的街巷，先前的愉悦已被懊恼一分分取代，他总算明白了后悔二字何写，难怪昤昽常叫他行事要三思。

但很快他又更深一步参悟了后悔背后的代价。

因为他看见了他十三叔，端王沧，而且很不巧，他与燕沧是见过面的，就在几日前，一次无聊的宫中小宴。

燕沧是他祖父老来幼子，年方二九与他俱是年少，可他却偏要唤其一声叔父。

因着这叔父年轻又兼之身子骨不好，故而皇帝并未逼他前去远在东南的封地反倒在京中为他修了府邸允他长住。

所以在此情此景遇上自家叔父，燕晢只能怨靳阳城太小。

燕沧迎面而来，与身旁几个纨绔说说笑笑，并未看见他。

燕晢略松口气，掉头便往相反的方向走，哪里人多往哪里挤。

但仍有被燕沧发现的危险，无论如何端王都是燕姓宗室，总不会与许氏外戚亲厚，朝中朋党之争时自然也是站在皇帝一边的。若让燕沧看见他出现在皇城以外的市坊再一状告到皇帝那去，那后果可不是一般的坏。

用余光瞥了眼愈来愈近的端王一行人，燕晢索性狠下心来随意找了间店铺便闯了进去。

甫一迈入便是浓香袭来，腻人的脂粉香，不知曾酥过多少人的骨头勾过多少人的魂，盈盈充于一室，叫燕晢险些窒息。

映入他眼里的是绮丽与彻头彻尾的乱。男男女女抱作一团调笑饮酒，笑声放肆，管弦之声柔媚，台上舞姬一身艳丽裙裳，腰肢扭得如同水蛇。

有一妖冶女子向他走近，烟蓝纱裙牙色裹胸，外头只罩了件绢纱长衣，若有若无的水绿色，可以看见她雪白藕臂和香肩。

“公子，不进来喝一杯么？”那女子攀上他的肩，呵气如兰。

燕晢长这么大都未曾与女子如此亲近过，当然，昤昽是鬼除外。他陡然间无所适从，想要甩开那女子跑开，却僵硬着无法动弹。

从前在话本里也见过勾栏的描述，但身临其境却是另一回事。

“公子怎不说话呢，莫非是哑巴？”女子两瓣红唇，万种风情。

燕晢稍一偏头，看见窗外端王靠近的身影，此时出去必是死路一条，于是不再犹豫什么，塞给她一锭银子便略带生涩的揽着他的腰往里走。

“公子好面生呢，是头一次来我们缀玉楼么？”女子为他满斟一杯酒送到唇边，暗忖燕晢模样生得好又年轻出手阔绰，许是哪家来尝鲜的官家少爷，“奴婢贱名夜娆，不知公子——”

燕晢将胭脂红的美酒推开，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位满口圣贤的讲学，顺口便答道：“我姓樊。”

“哦——”妓女也听过樊老学士的清正名声，故而笑得意味深长。

厅堂中乐声勾魂，攀在燕晢身上的夜娆也不安分，大半个身子都倚了过来绵软似无骨，头靠在他肩上朱唇触着耳根，呼出的气息灼烫。

燕晢无暇理会她，一双眼睛不住的朝外瞟，眼见着自家皇叔愈发近了。

“哟，樊公子，瞧什么呢，门外莫不是有更俏的姑娘？”夜娆察觉到了他的心不在焉，娇嗔道。

“谁说我没瞧你了，我满心里都是你。”燕晢学着话本里风流才子的腔调，可说出来却没什么诚意。

他看见端王走了进来，踏进了这风月肮脏地，这让他呼吸凝滞，只能在心底暗暗埋汰原来看似道貌岸然的皇叔原来也是好色之徒，不过他心中依旧是存着几分侥幸的，料想缀玉楼人这般多，他又坐得偏，皇叔未必瞧得到他，待其搂了姑娘进了楼上厢房寻欢，自己也还是能逃的。

谁知燕沧仿佛是要与他作对一般，进来第一句话竟是，“夜娆呢，夜娆姑娘在哪呢？孤王可想煞她了。”

谄笑相迎的鸨母目光逡巡一周，精准无比的指向了燕晢所在的方向。

燕晢忙撤了放在夜娆腰间的手，以扇掩面向里间大步逃窜。

端王绝对也看见了他，稍稍错愕之后，追了上来。

缀玉楼满是沉醉脂粉酒香的男女，拥挤不堪，更是让人行动不便，既便宜了燕晢也便宜了燕沧。

燕晢不识这里的路，慌乱之中上了楼，而燕沧亦紧追不放，燕晢可以听到越来越迫近的脚步声。

“哟，公子这是惹了桃花债么？跑的这样急。”不急不缓的女声，染着风尘地特有的风情，柔得像是青翠妖娆的菟丝，死死缠住人的心，叫人挪不开步子。

说话的女子青丝如浓墨，鬓边簪着开得艳丽的蔷薇绢花，石榴红裙艳似血，凝着惊心动魄的魅惑。

燕晢见过这女子，就在几个时辰前，她倚在窗前，对着他巧笑倩兮。

来不及多想什么，燕晢拽着这女子直接闯进了一间空置的厢房。

女子面色淡然，如丝媚眼波澜不起，倒是身旁跟着那两小厮急得很，忙赶过来大叫大嚷，“放肆！这可是花魁旖旎姑娘，你想做什么！”

方旖旎不以为然的模样，顺势勾住燕晢脖颈，轻笑，“公子这么急么？”

燕晢知道燕氏中人骨子里深埋的执拗，那样不依不饶的韧性有时可怕。他从袖中掏出一枚夜明珠，成色极好寒光逼人让见惯帝都富贵的方花魁都略微恍神。

“帮我个忙，这便是你的。”少年语速飞快，“有人想要抓我，替我阻住他。”

明珠的光华堪比一室烛光，两个小厮都怦然心动俱是一脸贪相。

方旖旎感慨自己手下无能没见市面，“我凭什么要帮你，公子需知我方旖旎的身价，岂是一颗小小的夜明珠所能请动的。”她懒散倚在墙上不为所动的冷淡模样。

燕晢知道方旖旎是在讹他，此珠有市无价，而一个花魁的价，再高也不过一夜万金，从这女子方才的神情来看，他相信她是识货人，不会不清楚自己与这颗珠子身价有别。于是他佯作一副无所谓的神情，带着些许孩子式的赌气转身便朝外走，一面还嘟哝，“原来这珠子不值钱呐。罢了罢了，大不了就是被他们几个捉回去给阿爹打一顿，反正娘会护着我的……”这番模样，像极了偷跑出府头一次来勾栏尝鲜的年少公子哥儿。

五步，四步，三步……燕晢暗数着与门的距离，心中焦虑，可面上仍是云淡风轻的做派。

“公子留步。”他终于听到了身后柔媚的嗓音，如同赦令般让他松了口气，“我方旖旎素来好心肠。”她拿过燕晢手里的明珠。

而她眼中，有隐秘的笑划过。

“大福小福。”她朗声吩咐自己身畔的小厮，“去门外守着，别让什么乱七八糟的人闯进这里来。”

“是。”二人领命。

“不，你留下。”燕晢却扯住了小福，将大福一把推了出去，“你去守着。”

“哈？”小福不解。

“脱衣服。”燕晢又定定道。

“不是，公子……”小福又是慌张又是怕羞，语无伦次，“我，怎么是我？不该、不该是方姐姐么……”

燕晢懒得搭理他，自行解开了衣裳，又朝着小福一脚踹，“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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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福被推出去后关门的响声惊动了燕沧。原本他还在思忖这么多雅间，燕晢进了哪一间，听见这声音顿时胸中了然，领着那一行人便大摇大摆朝大福走来了。

大福做贼心虚，看到端王便瑟瑟发抖语不成调，“殿、殿下……”

“孤王适才听见方娘子的声音了。”端王以玉骨扇撑着下颌，笑得纨绔，“方娘子不是说好今夜要陪孤王的么？怎么又接客了。”

“这、这……”大福紧张的冷汗涔涔，“请殿下见谅，姑娘她……也不容易呐……”

端王一脸无赖状，“这靳阳城中有谁敢拂了孤王的面子？你们说，是谁敢拂孤王的面子啊？”

他身旁几个亦纷纷帮腔。大福看着这几人，险些便要哭出来，这大司空之子、太尉之子、尚书令之孙、安国府家的小侯爷，京中有权有势的能拂端王面子的人差不多都在这了，他能说谁？说不上来惹怒了这几位，眨眼的功夫他就可以见阎王。

“开门，开门！”端王搡开大福后用脚踹门，“是哪个混账跟孤王抢女人，孤王让皇兄砍了你！开门！”

“哎哟，殿下您是喝多了——”大福又急忙上前拉住端王，“使不得呀。”

“去你的！”端王像是来了脾气，再度甩开大福。那帮公子哥此时也一拥而上将大福死死按住。大福也只能欲哭无泪的看着大门哐当一声被踹开。

屋内烛火幽暗，竹榻上睡着人，用锦衾裹着，开门时女子尖叫，探出头来半是慌乱半是羞恼。

“端王殿下这是在做什么！”美人一声怒叱也能酥了人的骨头。

见到这样的情形，四位少爷及大福都不犹赧然，而燕沧却是一脸淡然，很是厚颜，“方娘子一声不响便撇下孤王，好生狠心，孤王倒要看看是怎样的俊俏郎君能将孤王都比了下去。”言毕就要伸手掀被子。

方旖旎挡住燕沧，“殿下不知君子有成人之美么？坏人雅兴，可不是殿下的风度。”

燕沧是混惯了风月场的风流客，当即勾起方旖旎的下颌轻佻道：“孤王对方娘子一片痴心，娘子却背着孤王和别人欢好，真是伤孤王的心。”锦衾下露出一角浅蓝布料，正是方才燕晢衣袖的颜色，这让人又笃定了几分。

“殿下许久不来寻奴家，还要奴家守身如玉么？那殿下可该为奴家立个牌坊。”方旖旎理了理散乱的衣襟。

“所以方娘子易节得这般快？”燕沧仍是调笑着，却趁方旖旎不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掀开锦衾。

诸人惊愕，燕沧一双明眸更是瞪得如铜铃大。

美人榻上确是藏着一个男人，穿着与燕晢一样的衣裳，与燕晢相仿的年纪——可分明不是燕晢。

披头散发的小福一脸委屈，倒真像是被人打断了好事的模样。

“原来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呐……”燕沧还想装模作样揶揄几句，可话语间的气势却不自觉弱了几分，有些讪讪。

方旖旎柳眉一挑杏眼一瞪，摆足了花魁架子。

一行不速之客忙作揖匆匆离去。

待他们走后，方旖旎一脚将小福踹下床，慢条斯理整好衣物后冲着床下喊道：“公子，可以出来了。”

空空，无人应她。

方旖旎脸色一变，喝令大小福将小小的厢房搜了个遍，却依旧不得燕晢踪影。

“哎！这公子怎么就没了呢！公子，他们走了，你出来吧——”

“别喊了。”方旖旎走到打开的窗前，“他早跳窗走了。”

趁着她与小福缩进被中的空当逃得，看来他们和端王一行人，都被这小子耍了。

“好个多疑的孩子。”方旖旎望着窗外夜景喃喃，“无论如何，小聪明还是有几分的，左三，你没有看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