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的暑假特别慢长。因为离初一开学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考入重点初中的录取通知书就送到家里来了。我为之兴奋了很久，每天做梦都想着去上学。

终于等到了开学的那一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父母就起床帮我收拾行李。

草草吃过早饭，没等弟弟妹妹们从睡眠中醒来，父亲就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出发了。我的初中学校其实是县里一所普通高中，离家约二十华里。我们是唯一一个初中班，学生是从周边各乡镇小学录取来的优等生。

到达学校大门时，只见校园里一派热闹景象。校院内正对大门的墙壁上挂着两条巨大的条幅，一是欢迎高一新生的；另一个是欢迎初一新生的。欢迎初一新生的条幅更醒目一些，红彤彤的绸缎底上镶嵌着金光闪烁的欢迎词。

父亲领着我先去了签到室，之后去了宿舍。父亲帮我铺好了床，和班主任老师道个别就匆匆离开了。望着已经走远的父亲的背影，我的泪水第一次没有预兆的流了出来，不但模糊了视线，满脸都是。

午饭时分，响起了下课铃声，全校每个角落都听得见。已经开课的高三学生，呼呼啦啦下课，直往宿舍涌来。不知所措的我们正坐在自己的床上发愣。进门的高三女生，高高大大的，好奇地打量着小小的我们。她们一边从木结构的简易架子上取下自己的饭盒，一边打量着我们。她们走后，我们这些小人也学着她们的样子，拿起饭盒向她们走的方向追去。宿舍到食堂，要经过两排教室，她们一拐弯不见了，我们找了半天才找到食堂。

新生们对食堂饭菜狼吞虎咽，我的感觉也是美味极了。肉汤五分钱一大勺，馒头二分钱一个。

肉汤是学校自己种植的小白菜和从外面买来的猪肉做成的。白菜叶在汤里飘着，肉块沉到碗底。在家很少吃到肉和白面的来自农村的我们，感觉到了天堂一样，幸福无比。

午饭后，同学们静静地坐在教室里，等待上课。整个下午都是班主任老师一个人在班级讲各种规章制度。班主任姓王，四十多岁，中等身材，不胖也不瘦，浓眉下有一双深邃而会说话的眼睛。王老师开口说话，语调柔和缓慢，但抑扬顿挫，表情和蔼，完全不像小学班主任一脸的严肃。

王老师先是按照个头，男女生搭配，排了一下座位。全班45人。男生比女生多一名，最高个子的男生自己一座。我的座位在第三排，与王健同桌。王健一点也看不出健康，皮包骨的感觉。皮肤烟黄色，小眼睛，长脸瘦骨嶙峋的，像极了相声演员马三立的肖像漫画，让人感觉有点滑稽，我不敢再看他，怕自己笑出声来。于是环顾了一下四周。除了我，其余女生都是幸运的，她们的同桌，看起来都还顺眼。正要回过头来时，我的眼睛突然被后排靠墙的一位男生吸引住了，只见他宽阔的前额下，有一双明亮的双眸。他没有看见我，我不自觉地又回头看了他几次，皮肤白皙，衣装整洁，五官棱角分明，头顶像有光环照耀着。

老师等待同学们全部坐稳之后，首先讲了校规，接着又详细讲解了班规。我边听边作笔记，同桌笑我说“这还用写下来！呵呵。”

“写下来怎么啦。就你聪明！”

他没有再搭理我。第一次与新的同桌交锋，我为占了上风而暗自窃喜。

我小学的同桌，除了学习成绩，处处盖过我。他虽然也长得眉清目秀，但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下面按座位，分组排学号。”班主任话音刚落，同学们立刻按座次高声报号。不愧是一群优等生，反应如此敏捷。

老师把同学们报上来的学号，开始点名：“一号胡岩海、二号叶玉珊、三号舒冬梅、四号凌文峰，”当老师说到“五号萧龙”时，停顿了一下，把目光投向了我刚才注意到的那位帅气的男生。

这时，大家的目光也都投向他，他目光如炬的接受瞩目，一点胆怯也没有。他的同桌是位肤色黝黑的女生，有着超大的额头，刀削似的尖尖下巴，五官很不对称的分布着。

很快一个星期过去了，我完全忘记了开学第一天的开心和不愉快。周末背着书包一路哼唱着回到了阔别六天的家。

第一次离家这么久，对家里的一切都依依不舍地看呀、摸呀。当第一眼望见干农活回来的母亲时，泪水夺眶而出。我不知道怎么应付这情景，赶忙将头高高仰起，又一波泪很快蓄满眼眶。为了不再让眼泪溢出，我背对着母亲佯装望墙壁上的画，想趁母亲不注意时拭去。母亲立刻转到我面前，我不得不放下昂起的头，这时泪水像小河决堤一样冲了出来。眼泪流淌的瞬间被母亲发现了，“怎么，才出门一个星期就想家了，那学习还能好吗？”

我被泪水冲击得说不出话，但母亲说的“学——习——好”三个字仿佛石子一样投向了我即将明谙世事的心底。泪水立刻像旱地水渠里的水，一经流出便不见了踪影。

接着，我始终一步不离地跟在忙着做饭的母亲身后，滔滔不绝地讲述这一个星期里学校发生的趣事。说的最多的是各科老师上课时的幽默以及他们学识的渊博，完全不像小学老师那样只懂得课本知识。

“学英语了没有啊？”母亲的问题吓了我一跳，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发问。

“给妈妈说两句，让我听听外国人都是怎么说话的，像不像别人所说的鸟语？”

“How do you do ? Good morning，teacher. ”我想出了一周来最熟练的两句说给母亲听，母亲听后咯咯地笑着，脸上漾出骄傲的神情。

上世纪四十年代出生的母亲，虽然高小毕业，但没学过英语，小时候连听都没有听过。她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孩子说英语时，那种骄傲和自豪，令我深深感动。这种感觉成了我日后发奋学习的源泉，学习好也成了我唯一追求的目标。

一天半的周末很快就过去了。为了节省家里开销，我准备带饭上学，菜还是要去学校食堂买。我用柳条编的提篮，盛放母亲用玉米、白面各参半蒸的花卷。每个周末，我便独自步行在由黄沙土铺成的路上来往于家与学校之间。那条黄土路，中间穿过七、八个村庄，村庄里绿树成荫，远远望不见农舍。

自从我出外读了初中，母亲缺少了看小孩子的帮手，农活做的就少了。父亲是专业军人，不怎么会干农活。家里人口多，生活很拮据。

回到学校的第二周时间里，我开始拼命学习英语，凡是老师上课讲的知识，我全部记到笔记本上，下课后一遍遍不厌其烦的背诵。有时把难写的单词抄在纸条上，利用排队打饭时背诵，纸条翻面汉语、正面英语。

萧龙学习不怎么刻苦，但学习成绩总是名列前茅。第一次月考，他得了第一名，直到期末考试我也没有人超越他。有时第二名还差他几十分。他的学习成绩遥遥领先让我很不服气，但无论我怎么用功，名次总在十名左右。

我的同桌也常常进入前十名。别看他长相一般，但自尊心特强。我如果不小心说了什么话伤害了他，他会伤心很久，一直不搭理我。为了讨论学习上的问题，我总是先和他搭话。他也不会记仇，很快恢复友好。

在班里，萧龙不但长的帅，学习成绩也最好——这成了我不再喜欢他的理由，开始对他深怀戒心，以至于为开学第一天曾被他迷惑而深感羞耻。

感觉羞耻的最主要理由，是班级其他女生开始向他献媚，甚至有时低声下气，他几乎整天被老师和同学们宠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