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幽禁在玉微阁的是燕晢，不是我，他失去自由时是我重得自由时。看着他在玉微阁中怨念的眼神，我很珍惜我宝贵的自由，所以我最爱做的一件事绝不是浪费我的自由守在玉微阁和一个小孩大眼瞪小眼，而是满京城乱飘，有时去茶楼听说书先生讲一段传奇，有时去乐坊赏一曲新词，有时嘛，就去勾栏见一段风月。

归来时不出意外的看到燕晢愈发怨念的眼神。其实我不需要房子啊家什么的，只是在玉微阁待久了，玩累时就会不自觉地回去。看着燕晢冷着的小脸，我只能感慨，一副精致的模样果然经得起各种表情的摧残，纵然是一副死相，那也依旧是个美人娃娃。

于是难免心生不忍，学着说书先生的样子，将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久而久之我发觉燕晢着孩子委实有纨绔的天分，若不是被囚玉微阁折了双翼，他必然会是帝都里又一位风流佳公子，赏月弄诗花丛流连的那种。比方说书，他在听我说了几篇后再听说书只需前几章，后头的便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再听几次，自个儿都可以写话本了；比如小曲，首先他会吹笛——自然是我教的。那小子音律方面颇有些才能，起码我在听多了他的曲后就不大爱往乐坊飘了；再比如，美人……美人就算了，好在他还对美人没多大兴趣，大约是因年纪太小。

在玉微阁那群宫人离去后，这里愈发的空落，我在夜里给他偷了壶酒——我虽然碰不到阳世的东西，到好歹我还剩点灵力，勾勾手指让酒壶跟着我一路飘到玉微阁还不成问题，别的鬼往往用这本事来吓唬人，我却用来行梁上君子之事，委实惭愧。

不过燕晢这小子倒真是有纨绔能耐的，看见酒壶也不似寻常小孩般欲拒还迎畏葸惧怕，接过来便是一仰头，甚是豪迈。最后一壶见底时也不见怎么醉，至少没有胡言乱语发酒疯，只是面染红霞，醺然欲眠。

“阿晢？”我唤他，“这酒的滋味如何？”

他勉强打起精神来看我，“还好还好。我听人说，一醉可解千愁，这话嘛……似乎不错，至少现在我很想睡，一点也不想哭了……”

我由衷点头。纵然这东西我不曾尝过，但见惯了酒肆勾栏里愁人买醉，渐渐地也钦佩起杜康了，解千愁虽说不大靠谱，但起码换来了燕晢片刻的失忆，母后的背叛，被囚的压抑，前路的无助，还有身边宫人的离去和寂寞的可怖……统统都被忘掉。我看着他幽黑的眸子，竟意外的发现了几分从未见过的笑意，隐秘，温暖，像是初春风拂。

然后他沉沉睡去，我将他用运酒壶的方式运回了床上。这一夜他睡得格外安稳。

只是第二日便有报应来了。这点大的孩子宿醉怎会没有后果，次日清晨我在院子里便听到了他哼哼唧唧的痛呼。

“再问你一次，这酒的滋味如何？”我看着他，笑语吟吟。

“你！”他躺在床上以手撑着头，咬牙切齿。

我笑得更是张扬，“怨不得我，我又没逼你碰。何况，是谁昨儿还很受用来着。”

他疼得连话都不想与我说。

“不过当时的感觉是很好，不是么？”我在他面前蹲下，可以清楚的看见他每一个细微的神情。

他将扶在额上的手挪开，打量着我的眼睛，想来是在疑惑，最终却又犹豫着点了点头。

“酒是好东西呐。如果你日后还想要，我还能给你弄来。醉了，就没有绝望，就什么也可以不用想。”我收敛了笑意叹息道。

燕晢用力的摇头，“不过片刻之无忧，暂时之安然罢了。有何用？”

我凝肃道：“果真？”

他再次斟酌了一番后，一字一顿道：“清醒之痛，总胜于混沌愚昧。”

我盯着他的眼睛，在他的疑惑中大笑出声：“你既然懂这个，那再好不过。如此，我也可放心了，你总算不是个庸碌之人。”

燕晢揉着额角，“什么意思？”

“你今儿十一了。”我看着少年初长成的眉目道：“我记得你是四年前被囚人玉微阁的。”

燕晢坐起，眼眸有些暗淡，颔首。

“恨么？”我又问。

他没有答话，可答案我能从他的眼里看到。

“如果你甘于在玉微阁里苟度一生，我自有法子让你忘掉恨，忘掉怨，像个平凡人一般安然一世——你知道的，我不是人，幻术我很在行的。”我给了他选择，“如果不甘——阿晢，我问你，你有没有想过未来该如何？”

“不甘。”他直截了当， 又道：“你能帮我，是么？”像是当年被带进玉微阁的哪个七岁孩子，眸里有急切与渴盼——这样的神情不同于往日里的死寂如灰，明亮似星光烛焰，只需一星半点，便可燎原。

原来他的心还没死。

我赞许莞尔，“如此，我明日便开始教你读书罢。”

燕晢神情很古怪，看不出是愿意还是不愿。当然，他也许只是在怀疑我的能力。

我自然不会同一个十一岁的小孩计较，他的年纪当我的孙子都不够。

当夜，我就给他弄来了四书五经等若干儒家古籍。还是用运酒壶那个法子，只是一口气弄来半个竹箧的书难免要小心点避人耳目，毕竟吓死人不是我的本意。玉微阁落了重锁，皇帝仍不肯放心，派了羽林军重重戍守在外，哪怕宵禁了都继续严阵以待生怕燕晢逃出来似的，每每我需要搬运些什么入玉微阁，总要提醒自己施幻术，颇为麻烦。

“我三岁便开蒙了。” 熟料燕晢这孩子非但不见感激，反而拈着三字经薄薄的书页一脸嫌弃。

“三岁你能学到什么呐。别以为这容易便不当回事，还记得多少。”我怎么会承认这本三字经是我不小心夹带出来的。

他连眼都懒得抬，张口便背诵，流畅，字句丝毫不差。

我不得不讪讪的赞了这孩子一声记性好。

次日又设法弄来了文房四宝，正式开课。平心说来燕晢是个好学生，三岁背的三字经十一岁还能记得，从这点看来他脑子就不算笨。

平心说来我不是个好先生，因为燕晢开蒙早，所以识字不是问题，既然识字不是问题，我也就将书直接丢给他让他自己去看，每当他捧着诸如 “吾家耄逊于荒”“予颠隮，若之何其？” 之类诘屈聱牙的句子欲哭无泪时，我总会幸灾乐祸道：“悟性果然很重要。阿晢，你悟性好么？”

他恨恨瞪我，但向我询问的念头显然已被打消，只好死要面子的继续磨。

我继续安享清闲。

大约到了燕晢十三岁时，四书五经孟子荀子庄子之类的，大概已被他磨了个遍，是囫囵吞枣还是融会贯通我就不知道了，反正能懂个大概也行了，又不是要去当学究。但这些还不够，远远不够，一个要做帝王的人，可以读不通经典卷帙，可以不知六艺春秋，但必须要有谋略，有狠心。

我开始将历代的史书，野史正史甚至传奇话本都往玉微阁里搬。

我记得有位很出名的皇帝曾说过：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而这位皇帝，恰恰也是靠夺了哥哥的皇位才当了皇帝的。

多读些史书还是大有用处的，那些阴谋阳谋人心叵测，都在史书上写着。

我曾说过，燕晢很有纨绔的天分，让安安分分坐下来读书，玉微阁的高墙有很大的功劳。我常常可以看到燕晢小孩读书时脸上不自觉的就浮现出纠结的神情，既觉着书没什么好看的，想出去，又出不去，只好把我找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部看完算是打发时间。但愿他能在打发时间中学到什么，可莫要辜负了我一番苦心。

偶尔我看着庭院中那个倚在秋千上懒散翻书的孩子，他不知何时已有了少年隽秀的眉目，方惊觉一晃眼又是几年流失，时光漫长，有时却仿若弹指。

后来回忆时才知道，那真是我这一生中难得的安逸悠闲。岁月静好，少年不知何时抬头，看着飘在屋檐上的我，眼眸微勾像是一个微笑，有如星光华破碎在他眸中，滢滢流转。